等待,就是在時間來去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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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在安寧病房待了一個多禮拜;心情很複雜。
有時後我覺得,其實我們都是在等待時間過去吧。
在安寧病房實習,除了一些固定的職責外,我名義上主要的工作是換藥,尤其是大傷口的換藥,而主要需要換藥的病患,都是幾位口腔癌末期的病患。
口腔癌,是個很惡性的疾病;所謂惡性有很多不同的意義。因為早期徵兆,如無痛的口內小潰瘍不明顯,所以常常被忽略,而常常要到的腫塊一段時間不消失之後才會尋求協助。對於早期,或許手術化療或是放射線還有效果,但是我們在醫院看到的常常都是晚期的個案,所以很難有什麼樣的治療,就算是接受局部化療,其效果也常常只是縮小腫瘤,減輕腫瘤的所帶來的不適以及化療的副作用;而癌細胞,還是在那裡。
大家知道口腔癌好發族群,跟抽菸/喝酒/吃檳榔有關係很大的關係,而這個族群(雖然我不願意這麼說,但是這是統計學上的事實)常常是社會中低社經地位低教育水準的族群,大部分這些病患本人和家屬都對現代西方醫療體系很陌生,而這或許連帶的影響到對於自身健康的意識,以致於我們在醫院中所看到的,往往都是只能症狀控制的醫療人員,完全無言的家屬,加上不斷蔓延的癌細胞,以及可預期的臨終。
末期病患,尤其是癌症末期病患,總是在挑戰著現代醫療的極限;而目前的狀況,往往是癌細胞佔了上風。末期癌症令人無力的地方不只是其可預期的死亡,還有伴隨而來對於身體形象的改變:枯瘦,完全無法吸收任何營養的惡病質,腹水滿脹,胸水喘噓,生活上完全失能的全面依賴他人,以及難以癒合和處理的惡性傷口。
是啊,惡性傷口,又稱惡性潰瘍(Malignant ulcer)。所謂惡性,是因為難處理的開放傷口,感染,伴隨著惡臭和膿液,以及可預見的無法癒合。這樣的傷口可能會出現在身體任何地方,而口腔癌的病人,這樣的傷口常是出現在臉上以及頸部,末期口腔癌的病人,傷口往往比半個頭還大。
第一看到在安寧病房看到這樣的病人時,雖然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我是呆掉的。尤其病人雖然不能講話,還是可以在清醒的時候對你眨眼,或是因為嗎啡止痛意識不清時,對清潔傷口時的不適皺眉頭。
「是啊,這樣的傷口,是讓人無力的。」住院醫師學長也這麼說,露出苦笑。
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很不堪的念頭就是:至少其他的患者活的還像人啊。
什麼樣叫作「像人」?我馬上為我自己這個非常不醫療專業的想法感到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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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書<Image of Body>,作者本身就是位醫師(不過我忘記確切書名和作者了);書中談到我們的社會文化有將身體分階級的傾向:腦袋是神聖的,脂肪是多餘的,表皮是膚淺的,會陰是汙穢的;而我們的身體影響著我們訴說的語言,變化著我們對於身體的直觀意象,而潛意識的影響了我們對於疾病的看法。或許,越身體內部的變化越是帶著的不可知的色彩,進而默許了神格化:而是越表淺可見的疾病越是膚淺不堪的。這樣的意象攀附著歷史蹣跚而來,不禁讓我想到蘇珊桑塔格在她的<疾病的隱喻>中的肺結核,黑死病,癌症,也延伸著對未知的恐懼,跟我們已知的醫療和科學做出明示又暗喻般的連結……
一路看下來,這些論述都很精采。不過為什麼我還是會覺得很不舒服?
(請容我以將要進入這座專業巨塔之前的尷尬身分,很不專業的這麼問:為什麼人可以這樣活著?)
(我可以想像你說:就醫者就是要有同理心啊!我怎麼沒有站在患者/站在家屬/站在他們親友那邊來想呢?我們應該比誰都堅強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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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覺得,我們從來沒有被教育如何面對一個末期的生命。或者更甚,我們從來沒有被教育如何去面對一個不美麗的image。
關於不美麗的一切,我們可以視若無睹,就像其他形象的癌症一樣,「看起來跟平常人一樣啊。」就像衣服遮住手術傷口,咬牙轉過身之後就可以繼續若無其事一樣的微笑。然後我們跟著微笑。大家都微笑了。直到形象一片片凋落,一角一角的看到這些不美麗。
(你說:不是這樣的;這世界時時都有不美麗的片斷,只是你這個從小一路順遂的幸福孩子沒有見過罷了。)
(你說:只不過我們一直視而不見罷了。)
口腔癌,末期口腔癌,就是這樣很直接很直接的,整個形象的不美麗。
因為惡性潰瘍的關係,傷口很容易被滲出液浸濕,我們便需要幫忙換敷料,甚至有時候一天要換四次,臉上巴掌大的傷口,深可見骨和其他的組織。而所謂巴掌大是五隻手指都張開的大小。這樣的患者有時不只一位,之前最高的紀錄是同時有四位這樣的病人在安寧病房,而目前我所在的安寧病房只有十二床。
不知道該感嘆於生命的頑強,還是一個所謂「人形」的失去。在那個震撼的當下我真不知道我還可以想到什麼。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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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癌末期病人會怎麼走?一次我這樣問。得到的答案也跟我想的相去不遠:可能腫瘤長的太大阻塞呼吸道然後無法呼吸,或是突然間腫瘤大量出血無法控制而休克。
然後在那之前呢?
半個頭或半張臉大小的傷口;不斷流出的膿液;已經被癌細胞吃去半個脖子;因為癌細胞而無法張嘴;為了怕腫瘤壓迫呼吸道而做了氣切造口;因為之前放射治療造成的表皮傷害以及組織纖維化;傷口內已經可以看到裸露的氣管或大血管;因持續疼痛只好嗎啡持續灌注,然後陷入無法訴說的意識……
在我第一次換藥時,病患是位末期口腔癌的病患,已經因為止痛的嗎啡而無法反應了。那位24小時陪伴床邊的太太很熱心的跟我講話,在我們清潔那碗公大小的惡性潰瘍時,很認真的說今天的痰黏稠多了:「這個樣子像不像綠膿桿菌感染啊?」還很主動的跟我分享她這段日子來照顧傷口的心得,要怎樣才會擦的乾淨,然後又認真的問我:「這些抗生素的粉這樣夠不夠?」看貼在床頭的照片,他之前應該有個壯碩的身材吧;現在卻因為癌症的惡病質完全無法吸收營養而骨瘦如柴。
「景山,醫生來幫你換藥了喔…..」他摸著她先生的頭細聲著說。
我簡單的回答,卻突然發現我沒辦法跟平常一樣輕鬆的對話。
因為我知道這傷口怎樣也不會好了,而我相信她也清楚的知道。但是這些我清楚知道只能讓傷口看起來好看的換藥,竟然對她的意義這麼大。
那一刻我真的想掉眼淚。
侯文詠曾經寫過一個場景:病患過急救後還是失去血壓呼吸心跳了,但是家屬很希望可繼續搶救,至少可以撐到家裡,因為傳統上,總希望可以在家裡走完人生的最一程。於是他們掛上了強心劑和升壓劑,一路CPR回家屬他家,雖然所有在敞的醫療人員都知道,這時CPR已經沒有意義了。整個情境就像他描述的,像一場排練,像一場演出。但是他們還是繼續。
「因為,好好的告別,對留下來的人比較意義吧。」
在一次又一次的換藥中,我突然想起那個場景;我們都需要好好的放手。無論是這端或那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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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在已經離開安寧病房幾個月後的現在,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想掉眼淚。
所謂意義啊。
幾個月前的寫下的文字,斷斷續續的,現在看起來,那是一個被驚嚇的年輕人寫下的文字吧。那時的驚恐,可能帶著想要為每一個存在的事實找到意義的焦慮。
而這些日子以來,在醫院裡遇到不美麗的事情是越來越多了,特別是現代醫療已經束手無策的時候。像是在呼吸治療中心,遇到始終無法脫離呼吸器的人們。像是末期肝衰竭全身黃疸的阿婆。像是在內科加護病房裡,感染抗藥性到最後一線抗生素都無法抑制的敗血病阿公。像是多重器官衰竭的婆婆。像是多次骨髓移植後再度復發的白血病,免疫力低下的年輕爸爸。或者只是幾乎到哪裡都可以看到的,中風後失去日常生活能力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慢性的急性的,大的小的,大哭的冷靜的,可以預期的不可預期的。
面對不美麗,很可怕的一點,就是我們的震驚和不安會隨著時間的漫長變的麻木。(這是你說的成長嗎?)
到最後,往往我們會期待那個終點的來臨。彷彿是個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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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明確的講出,那些讓我不安的東西是什麼。
甚至連我再看一次這些文字,都會讓我驚恐:這些文字竟然如此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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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的今天再重看一次(在已經發生這麼多事情的幾個月後),感覺上已經不那麼慘忍了。
(你問:是因為碰到更慘忍的不美麗嗎?)
(我不知道。)
或許感嘆真的是廉價的吧。
重要的是,手要好好的握緊,也要好好的放開;然後也要好好的活著啊。
無論是這或那端。
希望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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