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有未接來電,是四個小時前傍晚的戀人來電。
這陣子正悶著,關於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有種無法對話的無力感。他難得的主動打來,於是我帶著點小期待的回了電話,雖然不知道他想講什麼。
電話那頭傳過來,頗無奈的:「沒事啦……我被選上班代了啦……」
「阿?」先是驚訝了兩秒鐘,然後不可控制的開始狂笑。我有點自閉又自傲的善良小戀人被選上班代了,而我光想到他站在講台上跟全班宣佈事情,或是班代會議裡跟別人對話的情境就覺得滑稽……
「……幹麻!那麼好笑喔?!」他語多不耐,帶著點小哀怨和任性,完全的就是他:「好啦好啦……去去去……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洗澡了啦……」
「沒啦……別生氣啦~」「哼~不管你啦……要去洗澡了啦……哼……」
我繼續打哈哈,他繼續小不爽,然後對話在他說他真的要去洗澡,說晚點再講之後結束。
掛上電話後突然覺得很好笑,哈哈,這個看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小孩子還是有讓他煩心的事情啊:然後有點小感動,關於戀人主動跟我講話,講了件讓他煩心的事情,然後介意我的蠻不在乎。
然後,突然想到我是不是也不小心刺傷了他;我的狂笑不止,是不是也粗暴的掩蓋了他想對我發洩情緒的想望?他這個不輕易向別人暴露自己弱點的傢伙。然後我想到我和他的不快,或許就是從這樣的對話,或許就像他總是讓我難過的一樣。
當我想要跟他分享我的焦慮和煩悶時,我最沮喪的不是他的無厘頭,而是他的漫不在乎。
(原來,這些讓我不快的事情,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或是:原來「我不快樂」這件事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巴掌。他或許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溝通,我如此卑微想建立的,如此粗暴的,但我現在卻做了如出一轍的事情;原來我的自知和反省是如此的假道學啊。
我們期待著有人可以分享我們平凡的小小幸福和惱人的不快,但或許卻自私任性的沒有想到,或許我們也需要共同承擔對方的重量,不管時地,用彼此都可以感受到柔軟的方式。就像接起電話,就可以感知手機那端的語氣稍微煩悶代表的是今天過的有多不順遂。
突然覺得這是一個何其大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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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和朋友聊天談到戀人間的依賴,有人提到「失落的一角愈見大圓滿」這經典的寓言。
「可是」K說:「要是我自己可以圓滿的話,那我需要戀人幹麻?」
「可以一起滾啊~」我想到K和對方一起滾的畫面也覺得好笑……
「我就是不想要啊~我就是要一個人可以填補我心裡的那個洞啊。」那個神情幾乎可以演瓊瑤和花系列了。
「獨立」和「依賴」總是戀人間永遠的課題吧。
我們要保持多少的獨立?又可以有多少的依賴?
S說有次生活與哲學讀書會談到親密關係和愛情,有個老師說:「兩個人在關係中,那個為彼此保留界線的『他者』會慢慢的消失,然後『自己』就不見了……只剩下『你』和『我們』。」
S在複述這一段的時候,十足認真;而我只是想著,如果『自己』不消失呢?
之前總想著,「放穩自己的靈魂,也牽好對方的手」;聽了太多缺乏溝通的兩人故事後,我總想著要怎麼樣牽好對方的手,一邊還可以留著一點點自己的傲慢和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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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曾經談起他跟他前一段的關係:「應該是我比較依賴他吧。」這讓我有點小訝異,畢竟總是聽D在計畫著獨自到遠方的旅行:「會常常想說要可以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但是,後來卻慢慢的發現我的生活空間是他。」
在混亂的情緒過後我想起那天他跟我講這段話的神情,那是種帶點不好意思的誠懇,還有一點在記憶海裡潛泳的溫暖。
在遇見戀人之前,我常常想著我要保留多少的自己,然後一起分享彼此。後來才發現,小說或偶像劇裡那些在愛戀之前看不見自己的情結,其實是如此真實,而且沒有什麼好訕笑的。
張惠菁在<你不相信的事>提到英國小說家哈尼夫庫雷西這樣說:「愛上一個人很容易,只要讓步就行了。」
是啊。
「……他沒說出來是什麼樣的讓步。對愛上的對象讓步嗎?
……但更大的程度也許是對自己的讓步,對心中那理想的愛情原型讓步,讓它變成一個可能在這個世界裡實現的事。
形式向內容讓步。假設對現實讓步。
『絕對應該如此』對『怎麼就這樣發生了』讓步。
於是就可以愛上一個人。」
突然我覺得卑微有了註腳,穩當有了理由,煩悶有了解釋,不安有了出口。
在遇上戀人之前,我常想著我們台灣/華人/東方社會,在講究團體價值之下是多麼的不重視(鼓勵)個人價值,以致於我們常常在還沒搞清楚自己是誰,就已經(被迫的?)跟團體發生了聯結,而終其一生持續著。彷彿離開了他人,個人便失去了價值。這個想法在我腦海裡,常常跟一群飢餓群聚取暖的倉鼠的話面連結在一起。因此我才覺得保留一點自己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對我有無可取代的意義。
然後在遇上戀人和不愉快幾次之後,我才意識到或許我從未真正的獨立過,無論是實際上或意義上,就算我如此竭力的宣稱自己的主權;或許我從來就是個小孩子,成天講著些連自己都不一定了解的東西。
在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談論「自己」,重點或許不是「我」和「你」,而是「我」和「我們」。我站在要求獨立自我的這端和戀人遙遙相望;或許他從未意識到我竟然困於「自我」這麼久吧,(我想像著戀人一臉狐疑的表情「這有那麼複雜嗎?」)。而或許我該學的是如何柔軟一點,如何不計較一點,如何體會到『自我』不表示『自私』,『個性』不表示『任性』。
學著長大一點。
然後我才意識到,我也是如此受到偶像劇和好萊塢電影的荼毒,就算我已經多麼不屑這些俗辣的愛情戲碼。我們常常對一段關係期待著太多,彷彿找到對的人我們就可以跳脫從這個混沌的愛情遊戲,從此對於兩人關係的功課就圓滿了。
但是,『自我』還是相對於『他人』才有意義的吧。我只能要求自己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時,不要忘記戀人在電話的那一頭發呆著;在極度煩燥時,不要忘記戀人它或許受不了這些垃圾,因為換作是我也不一定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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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快十二點,手機打過去是戀人的聲音,語氣很平常。沒事。
「沒啊。叫你睡覺啊。」
「喔。我在睡覺了啊。」已經躺在床上了啊。
「恩。早點睡喔。」
「恩好。」很小孩子氣的。
「明天不要遲到喔。」就像知道他會準時我還是想這樣講。
「恩好。」其實只是想多聽一點他的聲音。
我喜歡他的「恩好」,那讓這些無聊的對話是有意義的。
那讓「我們」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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