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廬】
這是臺北冬天下午的天空,昏昏暗暗陰陰沉沉的,即使旁邊的窗戶皆已打開,想盡辦法吸收多點光線,卻顯得徒勞無功。這泡茶尚未沖開。外頭傳進滴答聲,想是下雨了。聽雨落在屋簷的聲勢,雨不大,卻一直持續著,好像沒有要停的樣子。從外面傳進來的,除了雨聲之外,更有一股寒冷。杯裡的茶水上,漫著一層水氣,緩緩散開。剛入喉的熱茶水,化成一股暖流,在體內蔓延,與冷冽的空氣相抗,嘴一呼便有白氣從口中冒出。天花板垂著一盞昏黃的吊燈,黃昏整個空間。院子裡的紫藤跟我的眼神撞個滿懷。
我,與伊,相對盤腿而坐,啜茶不語,臉上漾起微笑。在旁邊那桌的老人,竟在寫書法,對面有位青年在此舞劍。身穿棉布衣裙的服務小姐穿梭其間奉茶,這是不少台北人熟悉的一處風景。雨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消失了,外面庭院的樹葉上,一點雨珠凝冷,不墜。典雅、禪靜的氣氛爬滿四周,並且伸出觸角,把我由府城拉到這裡,從新生南路的一處巷口拐進來,迎面是一片小巧的水池庭園,推門而入。
【誠品書局敦南店】
城市,總有人不知道該把自己的靈魂或肉身安放於何處。靈肉合一?靈肉分離?城市,總有某些來給這種人提供暫時安放的空間,儘管這裡是廿四小時營業。
一個永遠不休息的城市。這城市裡,有廿四小時營業的電影院,廿四小時營業的百貨公司,廿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廿四小時營業的餐廳,廿四小時營業的理髮廳,廿四小時營業的洗衣店,廿四營業的酒吧,甚至有廿四小時營業的書局。
他們是書店的寄生蟲,至少某部分是。他們總在書店附近營生,把這邊的人潮變成商機,替自己賺進一些金錢、激情,或其他。他們都把書踩到腳下在空中飄蕩。他們說,把書放在腳下,才不會飛得太遠。他們是深愛這個城市的。
【唐山書局】
這個空間,整個向左傾斜,右邊顯的發育極度不良,最近有稍微腫脹的趨勢。從地上鑽進地下,門口的招牌如漩渦,把我吸了進去。然後,掉、入,其中。甬道,被許多真、灼、熱,的眼神注視。四壁圖書中有我。在此千轉百迴,有年輕的詩人把自己用文字做成的實驗品放在此處,販售。舊書中些微的霉味布滿這裡,當然也有如魔戒之新點綴其間,像是古書中上了圈點句讀般的朱墨爛然且顯眼。管管常來這。鴻鴻來過這。我正在這。這是種近乎朝聖的心理。上甬道,到地上,出漩渦,我發現我的左邊略顯肥大。
【捷運】
這個城市一直在地下化,人們也很自然的往下沉,這裡的地平線比其他地方還要低。現代運輸工具的空間多半幽閉,密閉程度和速度成正比。在密閉且靜止的空間中,依然可以感受到時間強烈地飄逝,不敢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在關門的瞬間總是尷尬,氣氛凝重且令人窒息,冰冷的空氣充滿盲目與危險,十年修得同船渡不再是值得珍惜的緣分,反而成了肅穆緊張與不得已。除了屏息垂首之外,只能既抱歉又理直氣壯,對自己的與他人的呼吸和溫度維持著敏感的關切。
人在行色匆匆裡。隨著捷運一班一班的到來,捷運站的出口就有一陣一陣人潮,如嘔吐物一般湧出至地面上。地下的世界跟地上一樣熱鬧,交通一樣繁忙、複雜。地下街正在蔓延,有個新城市正在形成。站在地上繁華的街頭,很難想像地下有個龐大的存在。地下街以後也許不只有商店,可能會有住家,到時候就也許真有人住在地下。
【西門町】
大多數人可能不認為自一九二二年起就被劃為商業娛樂區的町很安靜,但是從時光的流逝之間,我可以感受到它龐碩的寧靜。就像是永不休止的長鏡頭,人物與劇情在其中流動進出,音樂播放,曲風遞擅,時空轉折,唯有鏡頭作為觀察者的角度始終未變,在長方形的目光中,是一種源於靈魂深處的安靜。町巨大、寧靜如滑溜的蛇盤據在城市的西區,承載了太多聲音與顏色,以致於外觀鱗片有些混濁難辨,在其中卻有新的文化與消費方式,慢慢滋長。町沒有樹,但是低矮建築如林,充滿老城區的親和與令人心安的雜亂。人群從身邊流過。青少年以獨有的熱情和冷漠混合的眼神,掃著過往行人。
【故宮博物院】
五十幾年前,有人失去了半壁江山,倉皇轉進於此。逃亡過程雖然狼狽,卻不忘帶來稀世典藏,國寶在這裡生根。給國寶們建了一個家,雖是新建卻也和對面的一樣叫故宮,對面的卻顯的龐大但虛空。外雙溪旁至善路上的故宮,稍嫌狹小,至善園倒成了另一御花園。
【士林夜市】
在夜的深沉之下,背後隱隱有一股鼓譟。這邊販售平價而平民化的食物,小吃也具有多樣性。在夜間,某一地點聚集地量營業的小吃攤,或是其他店家攤販,身處其間迂迴其中,可以輕易滿足我們飢腸轆轆的需求,不管夜已多深。愈夜,意即愈接近天亮,也愈熱鬧,愈接近高潮的臨界點,鑼點聲就會愈密集。到處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叫賣聲此起彼落:「要加辣嗎?」人潮在狹窄的走道中,進行緩慢而巨大的移動。這是龐大的交易市場,許多人靠著這士林夜市營生,流民、殘障、和尚、乞丐也參與其中牟利。對面的捷運劍潭站,像是臍帶與外面世界連接。人潮,就在這兩地來來回回,慢慢的連成一條線。
【陽明山】
月亮繞著地球,卻總以一面示人。陽明山總以春天的容貌示人,尤其是花季之時。仰德大道是朝聖之路,預見著那花開花落與繽紛,而驚奇總在那轉彎的山腰處。站在那,可以俯視台北的煙花勝景,與世間維持著一個若即若離的距離,像是行星和衛星般維持彼此的安全,這也是它為什麼要剛好位在台北的外環,保護著一個一個的靈魂。
【總統府】
明治四十年落成就是政治權力中心,一九四五年易幟之後依然沒有改變。四周雲靄濃密,讓人看不清。對此任何的著墨都稍嫌不足,我只能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眺望。
【台北101】
遠遠就可見到它的身影,在風中屹立不搖。有時陰天,更像雲霧裊裊。在平地之中,它挺直拔高站著,人群在它腳底跟前穿梭。人們把知識文化水準的高度移去建造這棟大樓,但是卻擁有了堅強的自信心。附近是,醉紙金迷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夜夜笙歌,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白天是匆忙風情,夜晚便是璀璨奪目。這個地方沒有歷史,因此沒有包袱,都市規劃設計者可以在此無拘束的建構出心目完美的城市,有廣設公園,綠地及廣場,以綠蔭人行道,徒步區、天橋,每天都有不同的樣貌,所以沒有人會追究它的過去。
我們沒有自己的詞彙來替這裡命名,所以我們把這裡讓出去,命別人之名,讓別人在這裡實驗他的詞彙,馳騁他的想像。在這個城市中,這裡是由浮光掠影形成的一座孤島。一堆名牌、流行時尚、援助交際……拼貼出有後現代主義風格,世界末日莫落的樣貌。站在街頭時,但見一擊強過一擊的風浪不停拍打席捲這座孤島,浪花閃著最新的亮光,卻有層華麗的油污。
【龍山寺】
這裡到處就是歷史,舉手頭足之間都與古老的歷史錯身,放眼所及皆是二百年的感動與奇蹟。一旁的華西街,閃著欲明欲滅的青燈,附近友人三三兩兩駐足,形成一種風情與曖昧。
艋舺之名早於台北。二百多年前,當這個盆地尚是一片荒蕪,在今天貴陽街和環河南路口,沿著淡水河,已聚集了不少人煙,有了「一府二鹿三艋舺」之盛況。站在今日萬華的繁忙街道上,我可以沿著幽深的時光擁道回溯看見先民,那是一群成千上萬荷鋤戴笠,剛從船隻下來準備找尋天堂的浪子。他們面目黧黑,衣衫襤褸,生死未卜,眼中閃著最後一絲希望生,其中的文化信仰思想也渡過海峽而來。先民建起了他們的信仰中心龍山寺,從此在這裡落地生根。
幾經地震戰火重修,終有今天的香火鼎盛。寺中青煙繚繞,有人孤孑如芥,他們只能誦禱那亙古如霧的一碑紀載。細塵裡的莊嚴宛若須彌,那夜的靜竟揭諦揭諦,成了一朵蓮,開在千百世後難以往住的滅徑之上。城裡的人皆如落葉般自我身後飄去。
【城市】
這城市美得讓人恍神。適合賞景,適合呼吸,適合生活。賞景,自己也成了安靜的風景。如風吹拂,似葉滑洛,這是一種經典的姿態。穿過城市一端,行走於幽巷細弄之間,悠謐安居之必要,閒話家常之必要,見證其繁華落盡洗盡鉛華。啊!這城市,美得讓人恍神!
國立高雄師範大學第廿五屆南風文學獎現代散文第一名
幼獅文藝2004年8月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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