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靜止 五之二
2008/4/14 | 作者：◎文／祁立峰 圖／黃其偉
我竭慮憚思，默誦每個我去過的空間：教室、美術館、禮堂、歌劇院、歐洲的幾個著名的大教堂……終於我發現妻隱藏在這些裝潢中的巧思。
車禍發生的前兩天，我才在想關於自己即將三十歲的這件事。當然我又想起畢業典禮彩排那天的光景。破舊的箱型冷氣嘶嘶地亂叫。不知道關他屁事的胖主任石門水庫沒關。畢業的總成績單上，級任老師總結的印章區，蓋上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寶藍墨漬橡皮圖章。日後我每當看到這個成語，我總想起算數習題中，那隻白天向上爬三又四分之三公尺，晚上卻向下滑不知道幾分之幾的蝸牛。暈黃的國小教室傍晚、如曝光過度底片而折照出的截面光景。小小的光芒與板擦。長夜將盡，最後一天的早晨，蝸牛爬上竹竿頂端。牠知道這華麗的習題終端是何其荒涼？虛構畫面中的老師說。
竹竿盡頭空無一物。我想用短粉筆小心翼翼地運算出這結果。然後回答全班同學。這一切都是預演。我們應該把重點放在真正的表演來臨的那一刻。那時候我總覺得當男人三十歲時，他就會產生極為碩大的本質變異。並非是油頭臘髮西裝筆挺之外型。他應當是另一種生物，昂首闊步地在各個玻璃門間穿梭，以禮堂裡所有人都聽得清楚的聲音說話。我從來沒想過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只是想舉起那隻當年握著粉筆，先將分母相乘以運算公式的指頭，竟是如此艱辛。
就像卡通中經常出現的意象，被狡猾貓咪欺騙的驢子，追逐吊在面前的紅蘿蔔跑，義無反顧地。我跟妻交往沒多久就發生關係，就在她老家的竹蓆床上。她蒼白飽滿的乳房沾滿痱子粉，畫面既情色卻也有些荒謬。比起射精的快感，我印象更深的是我以跪姿立於硬條條的竹蓆上，結束後膝蓋磨出的歷歷血痕。「我這輩子到底是犯了什麼錯呀。要不是看你奶奶的面子，誰會跟你這種爛人結婚呀！」我從沒料想到，當時依偎身旁，蜷曲、濛弱、慌恐，似乎連達到高潮時的嬌喘，都壓抑著悶哼出聲的女體，到了我們後來爭吵時，會宛如從靈魂的深處，而共鳴出那麼大的音量，與滔天襲來的憤怒。
竹竿的盡頭空無一物。我的蝸牛非得向上爬不可嗎？我想詰問那個給我評語的級任導師。我只是在這裡，維持原有的樣子，就已精疲力竭。
然後是我三十歲生日那天。你如果問我從何得知日期與時間，我也無法精確回答。但你總有類似的經驗，即便好幾個鐘頭沒有看手錶或時鐘，卻能憑直覺想像出鐘面的雛形，以及時針分針的差錯狀態。就好像準時抵達的生日禮物一樣，我的右手食指開始正常的運作。恢復活動、觸感、痛覺……但僅止於右手食指。我幾乎可以想像病塌旁的騷動，因為輪流好幾隻不同觸感的手握住我的食指。最後才是我熟悉的，纖細、稚氣，卻因熟練的裝潢術而留下傷痕的觸感。妻握著我的手非常漫長的時間，然後拉著我的手指碰觸一幢又一幢堅硬而陌生的物體。我像伸手進去「恐怖箱」，探索那些蜥蜴蜘蛛蜈蚣的女藝人般，恐懼地彎曲著指尖。後來我才慢慢發現那是一些形狀，似乎為了將空間區隔而存在。
我很快地反應過來，這是實體設計圖。設計師們為了展現給客戶實物的空間設置，有時也會將平面藍圖立體化，以硬紙版或橡膠為材料，展示出房間內窗←、矮櫃、書桌、間接光源的位置、或在車庫裡的精緻小設計。我摸到幾個與我想像的空間，有所對應的家具，我的電腦桌、大型床頭音響、壁櫥、相對位置的車庫、以及意外前，好端端停泊我的愛車：罪魁禍首，火紅色的兩門Mazada……妻似乎保留我擁有的遊藝玩具，也不打算追究那天凌晨車禍時副駕駛座的女孩是誰。他的寬容令我安心。我原本以為她會變賣那些琳瑯滿目———為了向她抗議，刻意添購的寶貝奢侈品。我也非常感謝妻沒有更動書房裡的那些裝潢，讓我還足以靠著手指，就辨識出那張設計圖不是別處，而是我們的家。
妻繼續引導我的食指來到我們家中的其他房間。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辨識那些家具與設計，並仔細地回想關於鞋櫃、壁爐、收納室、神龕、流理←、餐桌、以及電器們……它們本來的位置。這感覺非常奇特。我無法判斷在我發生意外，失去意識只剩下右手食指的這段時間，妻都在進行什麼工程，她已經將我們的家徹底改造嗎，或這只是一準備施工前夕的設計圖，或只是她為了繼續激怒我，而設計出這個與原本一模一樣的設計圖，好讓我安心地靜養……好讓她可以背著我跟別人鬼混。
接著，她每天都拉著我的指頭，進入這個熟悉的模型中逐一探索。我開始驚覺其中細膩的不同。廚具的位置似乎移動了一些、冰箱轉換方位、沙發數量也有些更動。我回想著過去拉開兩門冰箱時從門扉洩出的沁涼氤氳、赭色沙發豪華的皮製觸感。我們就依靠著她的設計圖溝通，連續好幾個星期。忽然有天早晨，我發現這整個家的室內設計都似曾相識。我竭慮憚思，默誦每個我去過的空間：教室、美術館、禮堂、歌劇院、歐洲的幾個著名的大教堂……終於我發現妻隱藏在這些裝潢中的巧思。這跟奶奶去世時的擺設如出一轍。多年前奶奶就因風濕而行動不便，於是從小到大，奶奶家除了重新粉刷外，從未換過室內裝潢。童年時我在大宅中橫衝肆鬧，坐著電腦椅從玄關直接溜到走廊最末端的廚房，好突然出現，來嚇整天窩在廚房的奶奶一大跳。她總是面向流理←，背對著我，轉身，用乾癟的枯指從冰箱中，撈出一堆小孩愛吃的零食。
我甚至以為廚房與餐廳，就是奶奶的自己的房間。
我一直以為妻恨奶奶，因為她的急病與猝逝，造就一樁怨偶的錯誤媾和。但我終究錯怪妻。應該責怪的是我，我希望她結束那些如男人般的工作，像個普通家庭主婦般守死著幾公尺見方的流理←、烤箱、微波爐。我要求她像從小照顧我的奶奶般繼續照顧我，當我仍只有六歲。我開始用力啜泣，放聲痛哭。雖然我知道即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哭泣，現實的我仍然躺在床延，屈張著痙攣的手指，表情肅穆無感。
過去的我不只一次，期許卡波堤所謂的靜止世界到臨。在瞬間達到高潮並射精的時候，奶奶的告別式上誦經聲震耳欲聾時，在習題簿上算到最後一個步驟才發現無法順利約分時，因為那晚忽然衝出機車，而急轉方向盤導致車體打滑時……但我現在的世界終於靜止了。現在的我總是在想，這一切是否只是妻架構出來的，歪斜的鏡中世界。我自以為落成的新家是假的呢。那樑柱森嚴、構造緊密的家屋是假的呢。說不定連若有似無的感覺如果也是假的，想像中妻的纖細指尖也是假的。意外也是假的，離開我的親人也是假的，妻輕柔的乳房觸感、夏天的記憶、焚燒屍體後的冒出白霧的煙囪……始終都不曾存在。我的靈魂寄附在右手食指，為了什麼原因沒有隨身體死去，獨留於此污濁世間，載浮載沉。宛如童話中，喜歡開茶會的三月兔、坐在牆角的彩蛋先生、唱著荒腔走板旋律的白騎士、微笑的貓、被龍捲風吹跑的閣樓、荊棘叢中的公主、霸道的皇后、藍色藥水與紅色藥水，然後來到棋盤最後一格，夢境的盡頭，那些虛構、隱喻、寓言與假設所共架的場景就會破碎。然後象徵變成真正的象徵。
後來妻就用她的立體設計圖，讓我知道週遭的環境。我知道我現在身處於醫院，我住的是間單人房。出了房門就是無垠的走道，有四個護士坐在護理站，日夜輪班。醫生則鮮少出現。或許是對於病情非常不樂觀吧。我只能從設計圖的觸摸中，得知世界依稀的模樣。但我對自己，依舊一無所知。鵱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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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