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靜止 五之一
2008/4/11 | 作者:祁立峰/文 黃其偉/圖
我還記得那天我離開家時,妻像是在告訴我更像是低嚅地說:要將陽台向外延伸並蓋一座溫室之類的。然後就是我用盡全身氣力,像將靜止著右手前臂,稍微抬起的可笑畫面。
我記得寫《第凡內早餐》的美國著名小說家卡波堤,曾經說過:「天底下最不幸之事莫過於,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個人的感傷而停止運轉」。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所謂的感覺、時間、空間、歷史、理論、方法、知識……都只是片段的詞彙。事實上「靜止」確實存在,而現在的我以及整個世界,也在耽溺於靜止之中。
我要強調的是,這並非是一種隱喻的說辭。在漫長闃黑,無聲無光猶如井底世界中,對我而言的當務之急,就是傾肉體的所能氣力,將知覺依稀尚存的右手掌攤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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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現在可以說話、打電腦、作筆錄……或眨眼操控滑鼠都好,我就可以馬上交代清楚前因後果。一開始如往昔,幾個宇宙髮色的東區靚女跪蹲在螢光綠彩繪的低俗品味廁所。醜態百出。大概是喝到茫的關係,連續嘔了好幾聲。原本就過濃的眼妝、正好可裸露出幌白纖腿的牛仔裙整個褪至臀後。女孩露出表述台妹認同的豹紋丁字褲,卻蠻不以為意地繼續嬌喘嗔怒。
然後我電奔雷馳於凌晨的中山北路。油門踩足,如電視中測試跑車性能的廣告。時數表在一百六十、八十間巍巍顫動。但尾聲卻又變成宣導「酒後不開車」的公益廣告,鏡頭一黑,聲音、畫面、記憶與原本邏輯完整的斷面嘎然而止。我像是深居西藏布達拉宮中,身批紅黃袈裟,集中念力,隔空將湯匙擰彎的小轉世活佛般,費力臂叢肌肉束,只希望手指能稍微抬起兩公分,好讓身邊的人(如果有的話!)知道我還「活著」。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那麼努力。上次這麼作,應該已經是多年前的學生時代。說來慚愧,我回憶起漫長的存有史中,似乎沒有真正為了什麼目標或價值拚命努力過。日文有句成語叫「一生懸命」。顧名思義,賭上今世為人之質量、修鍊、輪迴、果報,也非得要達成的決斷。
那是小學六年級的畢業典禮預演。學校強迫我們中斷最後幾次課程,全校畢業生擠進一狹癟庂窄的禮堂,且因節電之故,於溽暑之六月卻沒有冷氣可吹。我們宛如抗議般地不斷地喧騰吵鬧,無禮地大聲哄笑,正與典禮台上「演習視同作戰」,正襟危坐的師長們呈一強烈的對比。訓導主任發了狂似地對我們吼叫。訓辭我已記不得,大概就是什麼「你們是全校最高年級的學生」、「即將成為國中生」、「這次的畢業將會成為未來難以忘懷的經驗」之類的。總之我記得我們班像是串通好了一樣,開始過分投入地模仿畢業實況。大聲地唱驪歌、假裝啜泣、並且賭氣地不抬起頭也拒絕聆聽在校生祝福詞。
我們假裝自己耽溺於肅穆之中。假裝悲傷、假裝對青春悼亡。
即便這些後來都成為真實上演的實境秀。那是我第一次拚了命地努力,擠出眼淚,並且為了向那豬臉主任示威般地,嚎啕痛哭。在那之後,我想我的上進歷史也畫下句點。後來新聞媒體才逐漸給我們這一代:出身時十大建設已竣工、童年時國內宣佈解嚴、青春期時躬逢其盛的正是台北股市飆躍萬點,錢淹腳、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看電影沒唱過國歌,倒是每年非得擠去市府廣場參加跨年晚會、看煙火秀、沒聽過紅葉少棒卻迷世界盃足球賽和貝克漢的一代,一些奇異而貶抑的頭銜:新新人類、Y世代、七年級生、草莓族、小公主……
我並不知道同儕如何體驗此銜稱以及背後的污名或事實。但在我有記憶以來確實是衣食無缺,唸書的時候,為了帶女孩回家玩方便,所以跟家裡伸手租了甜蜜同居小套房;因為鏖戰城南城北地利裨益於是又要了房車。物質富饒與不虞匱乏,通常帶來心靈的空虛與枯寂,所以在下需克服更多劫難考驗方得抵達靈山方丈、列位仙班。只要眼紅的傢伙,跟我說拿些「當年呀我們過的多苦」之類的天寶年間舊事,我必然會搬出以上理論來回嘴。可憐的嫉妒鬼!但這也沒辦法,一命二運三風水。電影《食神》中的周星馳不也說過:這種事,是很講天份地!
故事有了轉圜,再後來,從小帶大我的奶奶,某個臟器與腫瘤沾黏上邊。其實在我的想像中,所謂的「腫瘤」類似一傳染病、或不潔污穢的煞物。即便現在醫學知識普及,常識告訴我們癌細胞只是身體正常細胞的異化,就像原本整齊劃一的隊伍,隨著行進而有人脫隊、被滯留。但我總還是用類似黴菌或壁癌這樣的概念,來想像不斷擴散、轉移的潰爛畫面。我總沒辦法像一些親情作家,好像親眼觀察地描繪出:壞細胞們不斷膨脹、侵肌齧骨的內視鏡畫面。我大概是缺乏透視力。
當親眼目睹:奶奶纖瘦歪癟近幾乎一垂皺嬰兒的軀體,瑟縮在潔白病床一隅時,我幾近乎驚恐地躲在其他親戚的身後。倒也不是因為慚愧或恐慌。舉例來說的話,就像是一場重播的棒球賽。你已經知道第幾局那個來自台灣的投手會大失血狂失分,險象環生,禮崩樂壞。你忍浚不住,衝動地想在局間的廣告就關掉電視,但卻總還是會繼續看下去。因為你想知道頹圮、殘敗、衰老、與死亡。是如何發生。如何正在進行。
雖然不至於戲劇性地,因為奶奶的住院而讓我痛改前非,但也確實強烈地影響了我的生涯規畫。先是家族中傳出奶奶一直希望看到我結婚成家的輿論,後來他們給我最後期限,希望在兩個月內處理好一切程序。包括婚紗、喜餅、喜宴、公證……這雖然聽起來很像霹靂火、天下第一味的情節,但如果按照奶奶過去的作風其實也不意外,我們家算不上什麼封建家族,但她總讓我聯想到慈禧太后、《楊家將》故事裡的佘太君、喬家大院的大嬤嬤。奶奶以其驚人的記憶力與控制慾,對每一代的子女婚姻、政治選擇、宗教信仰、以及經濟能力進行擘畫與指揮,宏觀而細膩。恰巧我當時也有一交往逾年的女友,她是新科室內設計師。聽起來光鮮,但我總看到她著沾上油漆的迷彩褲,跟著組長,側身於斷垣殘壁,如廢墟的狹庂工地中,拉縮捲尺,或將檜木條送上切割鋸。沒有那種我們想像中:在豪宅間穿梭,捧著下巴凝視著巴洛克建築的意象。就我看來,她跟水電工沒兩樣。
真的就像是偶像劇演出般,奶奶走之後,我與妻的關係每下愈況。她像示威般的,不斷改造我們住的這幢家裡留給都心公寓:請以前的合作木工,在主臥室增加一「克林姆式」的間接光源;又親自動手設計了個「逃避主義」的餐廳隔間……她故意讓我一打開大門,看到木屑建材漫天飛舞的景象;或者是當晚餐時間,餐廳闃黑一遍,他埋身於製圖工作室中,繪製無法實踐的設計圖。她是在抗議,抗議她將大好前程斷送於我這樣的偽孝子身上。
接著我重操舊業,溫習學生時代的荒唐生活。由儉返奢易,在我即將駕輕就熟的時候,就發生那次意外。我還記得那天我離開家時,妻像是在告訴我更像是低嚅地說:要將陽台向外延伸並蓋一座溫室之類的。然後就是我用盡全身氣力,像將靜止著右手前臂,稍微抬起的可笑畫面。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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