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童年風蕭蕭◎黎璧賢
刊載日期：2008-08-19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句話頗切合我的童年。回想那一段安穩的勞動歲月，上蒼似乎有意讓我親近土地和自然，同時強化我刻苦耐勞的基因。如今人屆中年，夜闌人靜時，努力以眼耳鼻舌各種感官來拼湊紀錄的途中，意外發現童年的記錄簿得多記上一筆││一九七０的《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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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家中食指浩繁，兄弟姐妹共七人，我排行老六，上有兩位兄長、三位姊姊，下有小妹一人。父母天天農忙，早出晚歸。不管平時假日，每個孩子都要分擔家事農務。農家生活的點滴甘苦自難忘懷，也總讓我每次聆聽音樂課本的歌曲《農家好》時，眼眶不禁微潤。
平時，黎明即起，打掃神明廳是第一件例行公事。祖厝的神明廳牆後就是祖父的臥房。祖父頭頂禿亮，身材中等，紅光滿面，能以標準的四縣客語通順地讀漢文。曾聽他朗讀國語課文〈孫叔敖與兩頭蛇〉毫無滯礙，讓我驚訝莫名。他考過我，馬關條約中清廷究竟賠款多少？我只好努力翻書。雖然他被同年取個綽號「大憨伯」，但我覺得祖父允文允武，一點都不笨，只是個性十分憨厚。他愛抽新樂園香菸，擁有手工打造牛車、犁具的好奶牷C因為手藝好，價格實在，附近鄉鎮的農民，包括閩、客、原住民，都會慕名前來訂購他所自豪的傑作。每日勞動刨剉木塊，偶爾會叫我幫忙對拉長鋸之外，很難得聽他嘮叨沒有子孫繼承衣缽的話。
掃完地，用過嚏A揹起書包穿越菜園小徑上學，露水沾濕褲腳乃意料中事。白粉蝶群起飛舞的菜園裡，白菜、芥藍、莧菜、萵苣、蘿蔔、青江菜、空心菜依時發芽抽高；棚架上絲瓜、豌豆、四季豆、龍鬚菜則輪流展示上天的恩賜。放學後，先洗米放入大爐灶後頭的飯鍋，再鏟起前面一大鍋煮熟的豬食││蕃薯葉，淨鍋注水，起火燒柴。燒好熱水供全家人洗澡所需的同時，也煮熟了一鍋常讓祖父稱讚的ＱＱ的白米飯。有一次導師問我前額的頭髮為何焦捲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爐火還可以免費燙髮。
稍長，放學後，偶爾一根扁擔挑起兩籃青菜，踩街叫賣，貼補家用。繞道鎮上後街，聞到酸臭的豆腐發酵味時，老是與大廟前臭豆腐的油炸香味連不在一塊。賣菜的經驗裡，我始終畏懼叫賣熟竹筍，因為連筍帶水常常重得我瘦弱的肩膀吃不消。若沒賣完，隔日還得續賣，當筍酸味溢出之際，真是名副其實的又酸又痛。今年春節，小妹記憶猶新地描述一件我幾乎毫無印象的賣菜往事：有一回銀樓老闆跑來家中翻尋菜籃，因他懷疑向我買菜時，戒指遺落其中。先母知情後，不卑不亢地向他強調，家裡雖不富裕，若發現意外之財，保證絕對會拾金不昧。我們敬愛的母親，一生身教言教，真是子女心中永遠的典範。
假日大家更忙了。舉凡種植蔬菜、甘蔗、花生、玉米、黃豆和插秧都得幫忙，拔草、鋤草、施肥、噴農藥，簡直日日難得空閒。幾樣苦差事中，我最怕夏日入蔗園剝狠弩迭A頭戴斗笠，身著長袖長褲，箇中有三苦難以言喻：悶熱如火烤、蔗葉銳利割人、蔗毛扎人奇癢無比。還有，烈日下，跪在稻田的熱水爛泥裡，彎腰埋首用手抹泥除草，稱ㄙㄡ草，也是酷刑一樁。這些酷刑，以今日觀念技術看來，真是白白做了釵h冤枉事。
幸好，大多時候，我只負責放牛，意謂著青山綠水相伴，可以唱歌、發呆、指頭扮布袋戲，優哉游哉打發時間。可是，牧童也不是像山水畫般只管吹笛就行，有時也會出糗與煩惱的。一回，與朋友在河邊戲水貪玩，我草率地把繫牛的鐵條插在鬆軟的沙土裡，結果走失了牛，害家人慌張地演出尋牛記。另外，牛牯飆牛一直是我擔憂的事。人摔下牛背事小，若是與別人家的牛鬥起來，那可更慘了，家人將忙翻天，牛也可能因此受傷。當時，牛在農家可是珍貴的動產，也是不可或缺的勞力，萬一有個閃失，父母的負擔自然更沉重。所以放牛途中，若直接撞見或有可能遇見其他牛隻的話，幼小的我總是小心翼翼、緊張萬分，甚至放牛前一天就已開始憂慮起來。某日還因此瞞著父親，不敢帶牛往郊外走，偷偷讓牠就近吃起學校草坪的嫩草，牠卻簪Q龍解一大坨牛糞，讓我無地自容，只好狼狽地肇事逃逸。
童年將近尾聲時，我正經地問父親什麼時候可以不必放牛？父親隨口答說等國中畢業吧。未料此話果然成真。我北上就讀高中後，水牛賣了，父親學會操作鐵牛││耕耘機。從此父親不用割牧草，我也不必放牛了。牧童正式告別了童年……
〈風蕭蕭〉
一九七０，對你有任何意義嗎？前一年太陽神十二號登陸月球、蔣中正八十二歲在陽明山出車禍；一九七０這一年我小一升小二、全島瘋迷於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史豔文、彭明敏變裝逃離台灣、蔣經國訪美遭受槍擊；次年台灣退出聯合國、保釣運動風起雲湧。我要談的《風蕭蕭》，是一九七０的一首歌，與荊軻的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無關。
一九六九年台視完成花蓮轉播站，始終安穩的童年歲月有了些微波動。住隔壁的永隆叔在水利會工作，薪資穩定，添購了附兩側拉門的黑白電視機。為了方便祖父也能收看節目，永隆叔把電視放在祖厝的神明桌旁。而每每用嶽氶A只見一群小孩夾完菜，端碗在神明廳裡癡守著電視，邊看邊吃。對那些布袋戲、卡通或連續劇，祖父都沒興趣，他最愛看的是冷門的平劇與新聞報導。
台視開播於一九六二年，是台灣第一家電視公司。一九六九年中視成立，連續劇《晶晶》轟動一時，讓台視備感壓力。所以，台視製作了第一部電視小說連續劇《風蕭蕭》於一九七０年七月推出，播映一個月。男主角由英俊小生江明擔綱，舞女白蘋由美麗的主持人白嘉莉扮演，才女海倫一角則讓學生明星崔台菁初試啼聲，三人攜手，轟動一時。當時年紀小，跟著大家看熱鬧，對劇情毫沒概念，對抗戰、租界地更是不甚了了，只對主題曲留下模糊的印象。
近日讀了原著《風蕭蕭》。背景是抗戰初期的上海租界，描述捨棄兒女私情、共赴國難的間諜故事。徐訏經營佈局、掌握文字的奶O的確不弱。但是，我實在很不習慣那種不時喃喃自語、穿插哲學用語的文藝腔。有關徐訏的資料很多，但是電視連續劇《風蕭蕭》的資料實在有限，而主題曲的資訊更少得可憐。
二００七年，為記憶賭博一次，買了一張楊燕主唱的ＣＤ，只因內附一首《風蕭蕭》。反覆聽了幾次，再對照歌詞，覺得應該不是我想要的《風蕭蕭》。撐到今年春節，播放給二姊確認，見她搖頭，才甘心擱置一旁。後來得知《風蕭蕭》的原主唱是夏台鳳，據說他苗條依舊，仍活躍於彼岸。積極想尋找其原主唱的黑膠或ＣＤ均落空。好不容易今年找到了一張麗歌唱片的《群星會７》婉曲ＣＤ精選輯，最後一首歌正是《風蕭蕭》。買到手，一看歌詞，愣了好幾秒，不禁懷疑又買錯了嗎？仔細一聽，婉曲的音質亮麗，唱腔略帶悽楚，旋律是熟悉的味道，應該錯不了。謎團是為什麼內附歌詞會如此陌生，令人哭笑不得？
「風蕭蕭夢飄渺 生在揚長溪千山」？笑如百合初放的白蘋不知會做何回應？起初，管絃樂隊舒緩地展開，接著低音提琴彈撥，黑管、喇叭輕聲點綴，曲風典雅而哀怨。「風蕭蕭夢縹緲」，縹緲兩字寫錯成「飄渺」尚可理解，第二句「身在洋場心前哨」則被徹底毀容。洋場是指故事背景為三十年代上海，「心」字延長得有些突兀，好像斷成「生在洋場心││前哨」，聽慣後，反而成為詭譎迷離的轉折，別有風味。
「夜落四朝暖紅裡 明斷情絲 只顧那」？進入第二段歌詞，越來越不知所云。我獨自想像美艷的梅瀛子，宛如花蝴蝶吸引眾人眼光，機智冷靜、勇往直前的性格，十足配得上「葉落十丈軟紅裡 寧斷情絲 志不撓」。
「風蕭蕭夢飄渺 炮聲近黃蜂夢橋」？旋律從頭反覆，第三段歌詞原是「風蕭蕭夢縹緲 號聲驚斷歡夢橋」。但這裡沒有第一段「心││前哨」的效果，畢竟斷成「歡││夢橋」顯得不怎麼高明。對頗具音樂天份、溫柔婉約的才女海倫說來，受徐啟發而人生觀轉變之大，震撼親友的威力唯戰爭的號聲差可比擬吧。
「妻別子墜景迷離 越水翻山 應忘掉」？什麼事件如此恐怖？比我童年恐懼的農務勞動更驚心動魄？我只知最後男主角徐毅然決然「棄別紙醉金迷地」，與海倫相約抗戰勝利後再見。「越水翻山 迎狂飆」，自在不言中。
從頭細數歌詞共五十四字，詞明顯優於曲，用字簡潔、韻腳講究、切中情節，若旋律線能更配合詞的迭宕當然更好。《群星會７》中的《風蕭蕭》竟錯了二十九個字，未免太過離譜，看得我寒顫連連。我可以想像，某人沒看過原著原劇，被抓差聽寫，胡亂湊成文句不通的歌詞後，竟大剌剌交差了事。這種商業文化，真讓人搖頭。他們可曾料到，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童年拼圖裡的恐怖分子？
當時政府嚴厲箝制思想，舉凡誨淫、輕佻、妨害善良風俗，或是為匪宣傳、蘊含政治暗示、挑撥政府和人民的感情等等，都可能成為禁歌的理由。我強烈懷疑《風蕭蕭》也可能被列入禁歌名單，不然當年連續劇結束後，為何未曾再聽過電視或電台播放？為此，趁參加今年三月第二屆誠品黑膠文藝復興節目之便，請教過對台灣禁歌頗有研究的演講者李坤成先生。可惜他雖對《晶晶》還有點印象，對《風蕭蕭》卻不熟悉，無法提供更多我想瞭解的細節。如果它不曾被禁，以第一部電視小說連續劇「風蕭蕭」的歷史角度來看，台視也未免太輕忽保存及推廣公司節目的主題曲了。
曾經我滿心想問一下夏台鳳，《風蕭蕭》的詞曲作者是誰？可曾發行過黑膠？還有劇中梅瀛子由誰扮演？但是仔細想想，或陬狙蚺w不是那麼重要。這年頭，連一代妖姬崔台菁都快發福成鄒美儀了，「相見倒不如懷念」自然有那麼一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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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風蕭蕭〉這首歌酗[以來，我終於明瞭自己的深層意識不過是想找個窗口想望童年罷了。好幾回，夜闌人靜，聽著一九七０的《風蕭蕭》，夢想「追憶似水年華」時，儘管手持唱片公司所附的歌詞離譜至極，離譜到我童年的紀錄簿得多記上一筆恐怖事件，仍阻擋不了我努力拼湊經營屬於自我私密的「普魯斯特時刻」……。※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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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定位：
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