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蝙蝠雙翼似地降落,城市籠罩在清醒的迷惘中,等到沿街燈火全數亮起,就要進入另一種虛妄。無論是南是北,都看不見了那兩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男子和女子……
為了及時完成一份作業,不得不到辦公室加班,這是一個十多年前的星期天。
就像每個周末一樣,警衛也休息了,大樓沒有人,如有我這般在趕工的,也都是關在自己房間裡吧。
電腦的螢幕靜悄地閃爍,隔了門,你可以聽見外廳牆上的掛鐘在滴答。黃昏時天暗下來,飄起毛毛雨,窗外樓底的街燈陸續亮了,我也扭開桌燈,準備把攤著的文件再校訂一遍就送出去。
雨落著落著,有時直有時斜,在長形的玻璃窗上梭打出優美的圖案。
那時難道這是從街上唯一能望見的窗光?所以關著的門上會響起叩敲的聲音?
青年男女出現在門口,兩人頭和肩都濕了,臉上沾著水點,東方人的五官,可是輪廓比較深,男子皮膚是銅色的,女子長髮的下半截染成了紫顏色。
正好路過這條街,看見了燈光,他們解釋。無論如何,按照學校的安全警示,我都是不應該開門的。
既然已經站在了跟前,只好問有什麼事,可以幫忙嗎?
原來是下計程車時把箱子忘在了車上,除了身上的背包,兩人所有的錢款衣物都被車子帶走了。
別慌張,司機會把東西交給警察,也可能會發現了地址以後把行李送回來。我安慰他們,對此城市我可頗具信心呢。
就地有親友可以接應嗎?沒有。那麼打電話請人匯款來急救吧?我說。
勢必如此了,他們同意。但是救援到來前的這幾天怎麼辦呢?兩人露出憂愁的神情。
給雨打得濕淋淋的,失落在大都會中,這樣秀麗的年輕人,難道你不會也生出同情心嗎?
在此城住個三兩天需要多少錢?我在心裡盤算。抽屜的錢包裡有兩張一百元的現鈔──為了晚上的一個飯約,那天多帶了些現款,且是整數。
對方左謝右謝,保證一定會歸還的。男子從背包抽出一個小筆記本,請求交換通訊資料。就用學校的吧,我說,遞過去印有系址的一張空白信紙,請他們坐下來抄寫。
男子彎身依著桌面,把地址謄在小本子裡,然後在空信紙上寫自己的地址──
台北。林森北路。
噢,我轉用中文,從台灣,從台北來?是,男子說,家人在台北經營飲食店,他改用帶洋音的中文回答。
林森北路的飲食店,啊,曾有一段歷史時期,中山北路、林森北路、塔城街一帶有過不少夜間特別繁榮的飲店,專門招待駐防本島還是從越南來度假的美軍的。記得畢業那年曾應徵過美軍顧問團的一個工作,往那方向走,坐了很久的公車,繞過動物園和圓山大橋,遙遙去了一個郊區模樣的地方,樓房牆頭攏著鐵絲網,門口有台籍憲兵站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個學校操場駐防著軍隊,公園裡埋置著圓筒形水泥防空壕,街上常有軍用大卡車開過,徘徊在戰爭邊緣的時期。
圓山動物園還在嗎?我問。
動物園?二人露出狐疑的神情,不在很久了吧?
寫完地址後男子接著寫自己的姓名;先寫名,再寫姓──福克納。
我心驚起來,一切變得很詭譎,難道要發生《巴頓芬克》式的怪異故事了嗎?《巴頓芬克》的一個角色莫名其妙地影射了福克納,後來關係到一件奇異的槍殺事件;這層辦公室的走道可真有點像電影裡的旅館裡,那條通向神祕的走廊呢。
父親倒的確是從美國南方來的,不過從來沒見過面,男子解釋。難怪他有古銅色的皮膚。
女子注意到燈側的照片,幾個年輕女子穿著旗袍的一幀合照。她湊近仔細地看了。好美麗噢──這句則帶台語口音──什麼時候照的呢?她問。
男子禮貌地詢問可否借用電話。自然是可以的,我說,把電話線從桌這邊拉過去。
接通了,那頭響起嚶嗡的聲音。是誰?北美洲的親友?島嶼的家人?不,顯然不是後者,男子用回了英文。但也說不定,聽說台灣人現在外文都能琅琅上口了。
說電話的時間,男子的頭半移入桌燈的光圈裡。臉上的水漬這時已經乾了,經雨浸撫一遍後,現在從膚底透出一層釉亮,棕色的睫毛在上面留下兩排淺淺的影,偶然蟲翼似的搧掀一兩下。雖是東方人的眼形,瞳仁裡閃爍的是屬於異族的深綠色。
謝了我,他把小本子放回背包。別又掉了,我說。女子笑起來,在椅中直起美人魚般的腰身,兩手放去頸後頭,手指延展成梳,攏進長髮。
髮還有點濕,手指梳攏間,紫色蕩漾進湛藍色的電腦螢幕,螢幕晃漾起紫藍色的潮浪,室內瀰漫起海腥味的雨氣。
從再關緊的門的這邊,我可以聽見他們的腳步擦過走道的地毯。電梯上來清脆的一聲鈴響。電梯門開合。往下滑降。然後一切回歸於寧靜,恍如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文件一頁頁仍攤放在桌面,耐心等待著最後一遍核對。電腦螢幕還有一抹紫暉,地板上留著球鞋的濕印子。林森北路,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個字母:t,在空白的信紙上蜿蜒──
不知什麼時候雨已經停了,我推起窗,伸出頭去,迎面撫來雨後的清涼空氣。百老匯街空曠曠的,這是周日上課布滿學生時看不見的景像,無人的街面黯爍著瀝青的青紫光澤。
霽暉橫陳過街底,映亮了一整條街。往北看,小天主堂的尖頂在漂流的氤氳裡隱隱沒沒;往南看還有幾棟校舍,接著就開始店鋪林立了。橫過浩斯頓街再往南,引領世界風尚的蘇荷區擺列著魅惑的姿影。繼續南下,中文招牌紛紛推進視界,是移民新移民遊客居民和全球名牌仿冒貨洶湧充斥的運河街。平日下城區的動亂暫時叫停,這雨後暮暉中的靜悄和冷清,是這樣的離奇。
夜幕像蝙蝠雙翼似地降落,城市籠罩在清醒的迷惘中,等到沿街燈火全數亮起,就要進入另一種虛妄。
無論是南是北,都看不見了那兩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男子和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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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由此留存在記憶中,每想起曾發生的一一細節,總止不住地覺得蹊蹺。為何能走進需要刷卡才能開的大門?如何能在十層樓裡定點辦公室,而且出現在這一扇門前?他們真是旅客嗎?真遺失了行李?還是是兩個周末零錢不夠花用了,於是使出這一奇招的本校學生?或是常在附近作業的熟知地輿和情況的雌雄雙賊?
然而若要編造故事,隨手就能拾到既便利又易信的,不需要去定點時空──他們怎麼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是可以從上海、首爾,或東京來,是韓國人、日本人呢。他們也不需要告訴我父親、母親怎樣等等,更無須動用林森北路和美軍顧問團。這一高難度的版本太特殊了,極可能對方於此毫無感應,沒有效果,如果是捏造的,則又太容易出錯而露出馬腳了。
這件事自然不必去想成是某種指涉、象徵、傳奇寓言什麼的,何況福克納的名字從始至終也沒起什麼奧妙的作用──卻為它失去了兩百塊錢!可是,何等意外地兩名偶然的過客竟能提用早已渺茫在時間中的事務,篩揀出情節,勾勒出簡單但清晰的綱目,雙唇之間吐出零星、閃惚,卻定義明確的字和句,供人連貫成成篇的敘事呢?
種種疑問,始終找不到合理的解答。
這樣的真實,又這樣的虛妄,這樣的久遠,又這樣的在眼前。十多年前的時間、地點、天氣、辦公室內的擺放、文件的名目──我是在校對《無岸之河》的第一章,二人的動作、對話,和異於尋常的俊美面容,仍像前述文字記寫的一樣清楚。可是,奇怪的是,另有一節圖景,一個晚光下的披著茅草的山坡,總要隨它同時出現,與它疊映,不知從何處來,又固執地不願走,一樣的突兀,一樣的沒有因果邏輯。隨時間的過去,這第二節圖影卻超過第一節,竟是喧賓奪主地越進了記憶的最前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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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的山坡。年輕的一男一女。
男子就要遵照集合令,前去外島服役,將在那裡等候是否要開拔去越南的消息。黃昏這時他們坐在沒人的小山坡上。
別離就在眼前,兩人昨天還是激烈地吵了一架。
他們都是語言的極權主義者,堅守文字的主權和意念的陣地,不容一點混淆一點異議,或者任何通俗陳腐來騷擾邊境,兩人知己知彼旗鼓相當又絕不妥協,所以不戰則已,一戰便能相互擊中要害,總弄得兩敗俱傷。
今天雖然照例相見,自然哪一方都沒有棄守的意思,就算明日分別,就算有訣別的可能,今日也是要清清楚楚把立場弄明白的,不是嗎?誠實是雙方嚴格遵守的一條戰規,對彼對己都必須誠實的原則是這樣的純粹和絕對,出擊別人倒變成了自我凌遲了。
今天不是周末不是假日,現在又是上午,落著毛毛雨,動物園裡清清冷冷的,野獸們無聊地關鎖在籠子裡,無所事事。在牠們好奇又同情的目迎目送中,他們一區一區漫無目的地走著,鐵青著臉,不說一句話,不想把戰情落在圍觀的禽獸們的眼裡。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