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七里香們,不語
2009/8/27 | 作者:文/林加春 圖/黃才松(中國文藝協會)
馬路邊有排百米長樹叢,全是本土樹種:七、八棵高逾三米的茄苳和樟樹。更特別的,是長排厚實綠籬的原生種七里香,高兩米多,一排十來棵,長得極好。
忽一日聽聞,此地已被徵收,這美麗的綠籬樹叢將被剷除,規畫出新綠帶。天天經過不免天天打量,為這些樹的前途憂心……
深秋初冬,霪雨綿綿阻卻了每日探訪的腳步。等天暖雨停再出門,綠蔭沒了,滿地是斷折的枝幹,鐵絲網傾倒,水泥塊四散。轉眼張望,視線卻沒個落點,光禿禿,陌生,亮得突兀。
茄苳和樟樹被粗魯的攔腰撞斷,根部硬生生從泥土中扯裂。好幾堆灌木和爬藤類糾纏成小丘,試著翻移搬動,卻沒發現那十多棵七里香。
回家後坐立難安,腦中閃著那片綠叢,忽而茄苳和樟樹嘩嘩搖晃,與我傾訴絮聒;忽而七里香滿樹星白,朵朵輕笑跟我呢喃細語。鼻子有淡淡花香,耳朵聽見葉浪沙沙。心神不定的掛念那些樹,莫名的衝動驅使我再去那塊空地。
山貓正在清理。那些曾經高拔鮮活的身軀,此刻軟癱扭曲,萎頓蔫垂,全部被推擠攪纏、埋入大坑。
呆呆望著,惋惜……還是不死心,又仔細尋找,意外在最後頭一堆小丘看見它們,顧不得旁邊有機器轟轟運轉,徒手抽拉那些已經皮破肉綻,根部裸露,但還帶有綠葉,整棵完好的七里香。
回到自家後院,修剪枝葉後把它們種下。明知根部沒有護土又受傷嚴重,存活機率不大。但仍每日殷勤查看,不厭其煩的跟它們說話,希望它們堅強熬過寒冬,來春重新發芽茁壯。
一個懂植物園藝的朋友來看,搖頭說:「這要種成功,難喔。」聽得我心裡吹起寒流,只好說,等看看!等春天氣溫回升,陽光一曬雨水一澆,它們就會有消息出來了。
天氣漸暖,心裡多出了更多期待,每日察探時總要為它們念上幾聲佛號才摘掉眼鏡蹲下身,仔細審視枝幹。沒有!龜裂斑駁的樹皮上找不到任何鼓突破皮的小芽點。忍不住蹲在七里香前告訴它們:「春天來了,可要把握機會努力活過來呀。」
開春後,第一點綠芽終於冒出,同一棵樹上共有三個小綠點。「不要放棄呀」,彷彿是它們給我捎來這樣的回應。對著可能蹦芽的每一個芽眼注視,估算它們冒出綠點的排行時序,心中有股衝動,想剝開樹皮看看那底下的綠,但不行,揠苗助長的蠢事做不得。
三月初,後院得到春雨滋潤,但除了帶給我安慰的那一棵不斷長出新芽點,綠芽變成嫩葉,其他都沒有動靜!當滿園花草在庭院裡繽紛喧嘩,整排枯乾不語的七里香更顯突兀。是療傷自癒的過程還未完備?是負氣不願探出頭?是堅持潛藏修養故而不語?還是已失去了最後一搏的機會,要留這身向天怒指的姿態,抗議生命受到逼迫侵擾掠奪?我對著不語的七里香心中困頓著。
深秋午後的心神不寧催促我出門,終而尋到這些樹,與其說是幸運,毋寧說是我聽見了樹的哀歎。但衝動的處置或許只滿足了我個人的堅持。
還要堅持嗎?在這樣一片生機蓬勃的花樹裡,整排禿枝枯木不僅詭異叛逆,破壞畫面美感,也阻塞原本充沛流動的磁場氣場,怎麼看都不妥。春天,被無形的侵蝕了!
那麼,就放棄嗎?鼻尖聞到桂花香。啊,老桂樹現身說法了!前年冬天把它種下後,這棵老桂欉靜靜沉睡,連春天都叫不醒,整整休眠七個月,盛夏溽暑才冒出第一點綠芽。但是養精蓄銳後,此刻的它,開花長新葉,在春風裡曼舞謳歌。
「再等等吧!」老桂樹不斷搔撓我的色聲香味觸,勸說著。
該堅持?或者,放棄?心在掙扎。
炮仗花巴在圍牆上看這排枯木。早先,它們已大肆誇張的放過一次鞭炮,炸醒了春色,如今又鼓漲著花苞,準備今年的第二次炮仗花祭,祭這排堅持不語的七里香?
捱到五月,明媚春光已然深老,鳥兒們高唱求偶曲,開始在桂樹上築愛巢,生命正要孕育,蒼白聾啞的七里香們,依舊了無生息。
滿心期待卻得不到回應,會弄到這般尷尬,只因面對寂然不語,而我,偏又參不透沉默裡的玄機。
終於還是拔除了這排枯木。泥土鬆軟濕潤,手察覺不到任何抗拒,稍稍用力提,它們就離土懸空。往根部細瞧,生命早已經遠去。盼了近半年只存活一棵,擎著新葉嫩枝挺立在春光裡。而這唯一的安慰此後沒再有片言隻語。隨著秋涼,嫩枝乾褐,幾片小葉漸漸枯黑,最終也跟它的同伴去了。
再經過那段路,堆滿建材,浪板豎起牆,牆上貼了各式廣告招貼。綠帶,原來是這一排綠色浪板。一年後,圍籬仍在,破舊坍圮,從缺口見到木板橫陳,有丁丁敲打聲。聽工人說這裡要蓋涼亭。
一條綠帶誕生,幾十棵老樹消亡。總是這樣,新的樣貌取代舊的,舊的未必不好,但風景老了,生命也就噤聲退位,讓出空間,讓出時間,也會,讓出記憶嗎?我卻始終記得那排兀立枯木,它們的堅持不語,及,我的無力與放棄。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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