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王經意】
2009第五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 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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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林崇漢 | |
看到我輕輕鬆鬆地接下他的暗器,劉老五扮了個賊兮兮的鬼臉,嘴角半忍著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碗……
棄子間的競爭很是激烈,不管怎麼說,聚在這裡的可都是一群爪牙漸長的鷹犬,不僅人人會武,自小學的還盡是怎麼笑裡藏刀、如何陷人於套,或擅於用毒,或精通暗算,沒一個是好相與的。
這種情況,師父跟教頭們自然不會不知,但優勝劣敗向來是棄子的傳統之一,我想即使他們沒有暗中鼓勵,至少也是默許的。
我能在大院子多留一年,顯然深受教頭們的期待,所以才剛下到莊裡,就已經是眾矢之的。
事實上,我才到了半天,就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7
事情是在飯廳裡發生的。
我那時正捧著空碗準備盛粥,才剛拿起勺子,那人就發難了。
我不會說什麼「破風之聲」,飯廳裡很是吵雜,出手的又是棄子,你在中招之前是聽不到暗器聲響的。
使我警覺的是其他人的變化。棄子的反應遠比一般人要快,當那人出手之際,飯廳內原本輕鬆的氣氛立即有了微妙的改變。
雖然我才剛到莊裡沒多久,卻很清楚自己此時的處境,所以一直保持著戒備。眾人的變化雖微,我還是立即就察覺到了。
硬接未知的暗器是魯莽之舉,所以我直覺的反應就是想閃身避開。
但我立即警覺到這行不通。此刻在我面前的正是煮粥的大鍋子,如果我避開了來自背後的暗器,這鍋粥幾乎肯定要出事。我甚至相信,對方出手時打的就是這算盤。
若是不閃呢?
我這時左手捧著碗,右手則拿著勺子,應該來不及找其他東西了。要面對未知類型的暗器時,勺子跟大碗這種呈凹狀的傢伙,可就比用長劍或鐵槍妥當多了。
我原本是右撇子,但在棄子這些年早練就了左右開弓的本領。
勺子是公用的,所以我選擇用碗。
我略一側身,扣在碗口上的拇指略一用力,將空碗向上旋轉著輕輕一拋。只一個心跳的空檔,我已經變更了左手的角度,以掌心托著碗底向前一迎,便將那暗器輕輕巧巧地收在碗中。
暗器一入碗,我心裡忍不住暗呼僥倖。這暗器碰到碗面時險些就要碎開,居然是一觸即散的類型。幸虧我已經做好了卸力的準備,連忙運以陰柔內勁,將空碗旋轉得恰到好處,這才平平安安地將它接了下來。
飯廳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如果是一年之前,我雖然也能接下這暗器,卻沒把握能護得它周全。棄子之中擅長暗器的高手不少,見了我這一手旋碗卸力的功夫,大多識得厲害。
藉著暗器的角度,以及眾人偷偷交換的眼神,我立即找到了出手的傢伙。
這傢伙此刻的名字叫劉老五,長得瘦瘦黑黑,配著一身骯髒的襤褸衣衫,活脫脫是個街上的乞丐。這人我以前在大院子時就認識,不過他長我四年,很早就離開了大院子,我對他實在沒多少印象。
看到我輕輕鬆鬆地接下他的暗器,劉老五扮了個賊兮兮的鬼臉,嘴角半忍著笑,指了指我手中的碗。
我心中一怔,迅速低頭瞄了一眼。
在我用來吃飯的大碗中央,是一塊乾巴巴的馬糞。
「好吧,我認栽了。」為了化解尷尬,我故意大嘆一聲,調整了一下裝著馬糞的空碗,向飯廳中的眾人展示自己的失敗。
劉老五大笑出聲,另外幾個身分合適的棄子也不客氣的笑了出來。
「你剛才露那手,真是招搖啊。」一位畫師打扮的少年捧著空碗靠了過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可惡,才一年不見,你又變得更厲害了。」
我立即認出了這位此刻名叫沈風羽的棄子。沈風羽的年紀比我大兩歲,但跟我是同一年進入大院子。我們稱不上朋友,但在大院子時,還算能聊幾句。
從我下到莊裡來之後,過去相熟的人都改變了許多,這沈子羽還是頭一個願意……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我突然想通了。
有件事從剛才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知道遲早有人會對我出手,但我不明白為何跳出來打頭陣的,竟是個比我長四年的「老傢伙」!
棄子之間的競爭是很激烈沒錯,但劉老五大概再一兩年就要出師了,我再怎麼有威脅,也影響不到他的去留。
損人不利己的事,棄子一般是不願做的。
如果沒有好處,劉老五何苦替自己多樹敵人?如果有好處,是什麼好處?又或者說,誰答應給他好處?更精確的說,誰會為了打擊我,而答應給他好處?
當然是視我為競爭對手的人,不是嗎?
直接跑去向敵人示好,對方一定會起疑,但先派人去找對方麻煩,然後才靠上去關心,看起來就自然許多了──這是迅速與人混熟的手法之一,我們在大院子的第一年就學過了。
「你要勺子嗎?」我沒有戳穿沈風羽的算計,而是戴上顏家大少爺的面具,還以對方一個溫和的微笑。
這裡果然跟大院子很不一樣。
8
「咦?屍體不是已經埋好了嗎?」
那女人站在黃土坡上見到我又挖起洞來,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這時天色已經很暗,她投下的影子漸漸與漆黑的大地混在一起了。
「來找我殺人的人,通常會先安排好替自己收屍的人,不過偶爾還是會遇到無處可去,或是瞞著親人來的。移靈返鄉這種事我是不做的,但既然已經在鬼崗子上了,就地安葬倒是舉手之勞。」我將鏟起的泥土堆在一旁,抬頭看了她一眼,「妳是獨自一人來此的,不是嗎?」
「哦。」她醒悟過來,「這個洞是給我的?」
「還是說妳已經安排好了來收屍的人?」我問道:「已經入夏了,屍體擱不了多久,如果妳沒有安排的話,我想趁現在東西還沒收,天也還沒暗到看不見東西,先把洞給挖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就有勞你了。」
「不必客氣。」我繼續挖洞。「不過有一點我得先聲明,我只幫忙收屍,不負責報喪。妳身上如果有東西要留給人的,無論是財物或遺書,請先去解決了再來。」我鏟起另一堆土。「還有,我只答應妳殺人,至於妳這條命,妳得自己想辦法了斷,我不提供用具,更不會代妳動手。」
「嗯,還有別的規矩嗎?」
「有的。我只幫忙殺人,不查緝兇手。妳如果連自己要殺誰都搞不清楚,我也愛莫能助。倘若我到時找不到人,會直接放棄回家。」
「這你放心。」她平靜地說,「你一定找得到的。」
9
我在莊子裡的第四年,弘治爺駕崩了。
皇太子繼位後不到一年,天下就風雲變色。
大學士劉健、謝遷等一干重臣,在扳不倒「八虎」之後,紛紛致仕求去。「八虎」大獲全勝,劉公公接掌了司禮監,谷公公提督了西廠,而咱們師父所效命的廠督大人,也換上一位丘姓的公公。
師父仍然掌管著棄子,但局面已經改變了。相較於過去的低調行事,如今從北京送來的殺人密令,可說如雪片一般不住飛來。
就在十七歲這年,我也出了自己的頭一趟紅差。
這不是我第一次殺人,到莊子後第二年,師父就帶我到死牢裡權充了一回劊子手。那時我殺的是個不會說漢語的黎番,師父替他鬆綁,給了他一把刀,然後對他指了指我。
在那之後,我也在外地出過幾次紅差,不過都不是我自己的差事。除了在大同那次有出過手,其他幾回都只是幫忙盯梢跟打聽。
這一次我要殺的,是個剛致仕返鄉的七品給事中。
對一個稱職的殺手來說,需要懂的東西可不止是殺人而已。師父只會給你一個名字跟一些線索,剩下的就得由自己來了。
我要殺的那個給事中,並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人物,不然丘公公也不會在他離京四個月後才想到他。給事中的老家在青州府,距離北京不算很遠,就算走得再慢,也早該到家了。
我到青州府找到了給事中一家,不動聲色地觀察了這家子兩天,還在入夜後潛進宅子裡打探情形。就在我確定目標正確無誤,準備要下手時,師父卻派了沈風羽來找我。
「計畫有變。」沈風羽仍作他最擅長的畫師打扮,「這笨蛋給他的老上司寫了封慰問信,盯梢的眼線把內容抄了一份,報到上面去,結果金刀大人一看就怒不可遏,要咱們老大『雞犬不留』。」
「金刀大人」指的是司禮監劉瑾。棄子並不直接聽命於他,但咱們的廠督大人雖然也是「八虎」之一,卻也不敢不買姓劉的帳。
「雞犬不留?」我忍不住心中一寒。就我這兩天的觀察,給事中這一家子在青州府雖稱不上富甲一方,卻也是十分殷實的富貴人家。要是連服侍的家人也算進去,滿門上下至少有四十餘口。青州府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鬧出這麼大的血案,可不是開玩笑的。
「嗯,金刀大人這是要殺雞儆猴。」沈風羽點了點頭,「師父有交代,要弄成是強盜下的手,但不可太認真,得讓人『心中有數』才成。」
我在心裡快速盤算了一下。給事中的宅第是三進兩院的那種,各房的位置我大致上都有概念,但一次要殺四十幾人不是很容易,最好是再觀察幾天,確認各房的人數及身分,動手時才不會有漏網之魚。
「這事一個人不好辦,師父會從濟南再調兩個人來,加上你跟我,四個人應該夠了。」沈風羽露出了畫師優雅的笑容,「別擔心,咱們只是幫手,這差事還是你的。」
我們在兩天之後動手。
我小心地挑選了丑時行動。這個時間就連最晚睡的賈老頭都上了床,而習慣早起的丫鬟何翠兒也還有個把個時辰好眠。唯一的變數是尚在襁褓中的兩個小娃子,以及照顧她們的老媽子,所以我決定先從她們下手。
宅第裡的大門早已緊閉,二進院與三進院之間也上了鎖,沒什麼月光,幸好棄子向來習於黑暗。從濟南來的兩位老手並沒有直接出手,當我跟沈風羽悄然無聲地潛入房中時,他們就留在屋簷上替我們把風,準備在我搞砸的時候接手。
我沒有搞砸。
單在那天夜裡,我就殺了三十一個人。我把給事中跟另外幾個漢子都留給了沈風羽,所以我取走的全是老弱與婦孺的性命。我在他們熟睡時下手,乾淨俐落、無聲無息,從頭到尾沒驚醒任何一人。
完事之後,兩個老手向我點頭表示敬意,但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中透著一股憐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