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五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
得主:從缺
附設短篇武俠小說獎首獎
得主:王經意
作品:〈殺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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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林崇漢 | |
這篇小說很有效率地完成以殺人為核心的探討。主角從小被教導要無情、泯滅人性,每天更換不同的名字,做精準執行任務的練習。這些描寫令人著迷,調動讀者憐憫的情緒。而當掌權者改朝換代,殺人機器驟然失去依憑,成為沒有身分的人……作者也成功地醞釀出一種遭受流放的氣氛。──駱以軍
1
正午之前,饒風鋪巡檢司那裡來了個弓兵,說是河岸邊擱了具無名屍,要我去收。我推著板車跟他下了石泉縣,拖了那具又沉又臭的浮屍,回到鬼崗子時,天已經快暗了。
而那女人就守候在我屋前。
「『鬼差』李四?」那女人的口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我是李四。」我把裝著浮屍的板車擱在一旁,解下斗笠搧了幾下風,上下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這女人一身服喪的縞素打扮,臉上脂粉未施,容貌稱得上姣好,只是靠額頭的地方突兀地生了一撮白髮,底下隱約可見一片暗紅色的疤痕。
我不認得這女人,不過她顯然知道我是誰。
會上鬼崗子來找我的,大多是找我去收屍的。鬼崗子是亂葬崗,自從看墳的老劉死了之後,我就接下了這份收屍的活計。只是會來找我去收屍的人,通常只知道「李四」,卻不認得「鬼差」。
叫得出「鬼差李四」這名號的,只有另外兩種人:來殺我的,或是來找我殺人的。我不確定她是哪一種。
女人向我遞出了一本封著白皮的帖子,道:「請你殺了此人。」
我沒有伸手去接,「妳可知道我的規矩?」
她嘴角淡淡上揚,「一命抵一命,對吧?」
「妳不怕死嗎?」
「只要能殺了此人,我死而無憾。」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止平靜,甚至還有些陰沉的愉悅。看著她手中精緻的白帖,以及堅定得近乎冰冷的眼神,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急。」我用斗笠指了指身旁的板車,「天快黑了,我收了人家一吊錢,得先把這傢伙給埋了。」
「我等。」她同意。
2
我的名字原不叫李四。
我六歲那年,老家一帶鬧起了民變,起事的反賊跟山裡的土寇彼此呼應,聲勢浩大,布政司壓制不住,急忙發檄到各衛所要求出兵。
反賊最後平定與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朝廷調來的這些丘八比土寇更狠。這些官兵打著剿匪的名義在鄉間燒殺擄掠,竟把我家的村子當賊窩給屠了。
官兵衝進我家裡以後的事,我事後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個殺得全身是血的黑鬍子軍官,在我家翻箱倒櫃時一直在哼的小曲。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著火的屋子裡爬出去,又是如何躲過在四周徘徊的官兵?當師父在河邊撿到奄奄一息的我時,已經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你很機伶,心也夠硬,這很好。」
師父那時候做的是道士打扮,留著長長的白鬍子,身上有一股檀香的氣味。師父在我燒傷的地方塗了藥,給了我一碗熱騰騰的粥,然後取走了我的姓名。
3
師父喚我們做「棄子」。
每天早上起來,孩子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名字。張虎、孫十二、李觀、胡不棄,一個個用硃砂寫在竹籤上,整齊地插在竹筒裡。
抽到了名字之後,你這一整天就叫這個名字。
不止要記住自己的,還要記住其他人的。叫錯別人的名字要抽一鞭,別人叫你時沒反應要吃兩鞭。大院子裡塞了二、三十個孩子,一天下來好不容易都記熟了,隔天又得再抽一次。
新來的孩子免不了要吃鞭子,但如果一直沒辦法跟上其他人,這孩子就會消失。沒有人知道被棄的棄子去了哪裡,我很慶幸自己學得夠快,不必知道答案。
這還只是名字。
只要師父覺得派得上用場的,他總能找到人來教。
有個老板著臉的夫子教我們讀書寫字。不管是字畫還是公文,詩詞歌賦或者四書五經,老夫子幾乎無所不精。
另一個滿嘴爛牙的老叫花子,懂的卻是放風、盯梢、扒竊及翻牆。再兇的獒犬在他面前都不敢咆哮,而只要有一根鐵線,任何枷鎖都困不住他。
還有一個教頭專教我們說謊。這傢伙能說十幾種不同地方的方言,變裝易容的本事之高,我至今仍說不準他的長相。
另一個滿臉笑容的胖和尚就很危險。他專教我們用藥。要下多少巴豆才能在不讓人起疑下弄癱一匹馬?用哪些草藥可以讓人失心瘋狂?問他就對了。
跟上面這些本領相比,師父更看重武藝。
事實上,他至少找了四個人來教我們。
瘦皮猴是暗器好手、小白臉身懷輕功絕技、大鬍子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我們花最多時間跟著的卻是瞇瞇眼。這老傢伙是內外兼修的高人,就連師父跟他說話都很客氣,不過他成天卻只盯著我們紮馬練氣。
在這裡,我一待就是六年。
4
「你住在墳地裡,是為了殺人後好處理?」那女人站在黃土坡上看我挖洞時,冷不防冒出了這一句。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嗯,這倒是個好問題。
在落腳鬼崗子以前,我待過其他地方,但總是留不長久。
想取我性命的人不少,一旦有人找上門來,即使能不動聲色地了結他們,屍體處理起來也挺費神。融屍水、化屍粉什麼的,頂多化去死者的容貌,讓人難以辨認他的身分。至於連骨帶肉化成血水云云,那都是說書人自己瞎編的。
「是挺方便。」我承認,「不過一開始只是想找個沒人打聽的地方養傷。」
「有人能傷得了你?」
「哦,當然。」我聳了聳肩,不禁想起那次在清江浦行刺失手的事。為了應付對方派來的殺手,將近兩年的時間,我身上幾乎無一刻沒傷。
「不過沒人殺得了你?」
「還沒人得手而已。」我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聽著,我不曉得妳是從哪裡打聽到我的,不過妳應該知道,要殺一個人有其他選擇,這一行有許多好手,有些甚至不會跟妳收錢……」
「我要殺的人,他們殺不了!」她咬牙,「你以為我沒試過?」
5
在離開大院子之前,棄子通常得留在這裡五年。
教頭們說這五年是給我們奠基礎用的,無論你表現再亮眼,也不會提早獲得晉昇。
我確實沒有提早晉昇。
事實上,我進去時六歲,離開時十二歲,還比其他人多留了一年。
這當然不是因為我表現不好。
跟不上其他人的棄子會直接消失,教頭們多的是新來的孩子要教,哪有那麼多閒功夫留你一個?
憑良心說,我的表現並不差。雖然我在學問上的天分有限,但在易容變裝方面我至少持平,用藥也在水準之上,翻牆潛行更是一把好手。
不過要說我最有信心的,終究還是武功。
瘦皮猴覺得我直覺不錯,反應也夠快。小白臉稱讚我有悟性,懂得舉一反三。大鬍子會對我喝道:「很好,再來!」就連瞇瞇眼也說過我「還行」。
對於多留我一年這事,師父沒跟我解釋過原因,不過答案可說人盡皆知。
在大院子的這一年,我沒有什麼新東西要學,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這四位教頭,特別是老教頭瞇瞇眼。老傢伙也沒有多教我什麼別的,每日仍是調息練氣、打坐冥想,再來就是紮不完的馬步、打不完的太極。
十二歲那年,當我正在陪大鬍子拆招給其他小傢伙看時,師父突然出現在大院子裡,對我招了招手。
「時候到了,跟我來吧。」師父這時留的是短短的黑鬚,舉止打扮就像是個掌櫃的。
沒時間收拾任何東西,也沒機會跟任何人道別,我跟著師父離開了大院子,下了山,搬到靠近縣城的一座莊子,跟其他年長的棄子住在一起。
在這裡,我們學的是怎樣殺人。
6
來到莊裡以後,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早上不必再抽名字了。
這只是不用抽籤而已。
在這裡,我們所換的不止是名字,也包括了隨之而來的身分。這些都會連同合適的衣著及用具一起發給你。變換身分的時間不再固定,短則三、四天,長則一、兩個月,視你掌握的程度而定。
我在這裡取得的第一個身分是顏文明。根據牌子上說明,顏文明來自嘉興,祖父致仕前任的是吏部侍郎,父親則是舉人。顏家世代書香,在當地算是小康,家教很是嚴厲。要當好顏家的小少爺,官話裡要帶些吳語口音,談吐舉止要溫文儒雅,絕不能露出學武之人的架勢。
我也當過半個月的阿毛。這是個在北京胡同裡幫人跑腿的小廝,跟叔父一家住在天橋附近的大雜院裡。阿毛能說一口俐落的京片子,但其他地方的髒話也懂得不少,是個很會虛張聲勢的賊小子。
為了扮好自己的身分,我們不止要記住彼此的名字,還得視身分的差異使用合適的稱謂。
這聽起來好像很有趣,但其實非常殘酷。
過去在大院子裡,大家雖然也彼此競爭,但好歹還是有些同門情誼。在這裡,雖然還是那些熟面孔,大家卻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完全無法交心。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地方。
來到莊裡以後,我才真正知曉「棄子」的狀況。師父並不是普通的殺手頭子,他老人家在東廠衙門裡掛著「役長」的差事,吃的可是朝廷的俸祿。
役長就是俗稱的「檔頭」,跟在役長手下的則是番役,也叫「番子」。東廠衙門裡有近萬名番子,上百個檔頭,但師父卻是個不同於一般的「大檔頭」,手下擁有東廠最精銳的一批殺手,除了廠督大人之外,沒人有權差遣。
棄子出師之後,沒有被師父留下來的人,就會直接前往北京,由廠督大人來決定他們的去處。對外頭的人來說,在東廠衙門裡當差可能比較有出息,可對棄子而言,殺人才是我們的天命。
所有還沒出師的棄子關心的問題都一樣:誰可以留下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