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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火車這多年,我認為最具滋味的,仍非普通號莫屬。
不管中南部或北部,在普通號列車的車廂內,總是有一群睡相難看或坐姿不雅的乘客。北部還好,中南部情況尤其嚴重,尤是上了年紀的不分省籍的阿公阿婆,或神情相似的失業男子與精神狀況堪虞之中年女性……等等,他們通常會拎著一卡散發著腐敗味道的破布袋上車(不論裡面裝的是雞鴨魚肉或各式供果或其他雜七雜八的玩意兒),入座不久後就脫了鞋,大剌剌地將雙腳擱在座位上,然後側個身,躺平,雙手一枕,暢快地打起鼾來(你走出車廂透透氣,回座途中還可看見無數雙烏漆抹黑的腳ㄚ子)......
在普通號列車裡,沒有所謂的優雅姿態與高貴格調。有時後,那種東倒一人西躺一人的凌亂模樣,你還誤以為自己被羈留在警察局裡待審,而其他同謀共犯則個個頹圮懶散面有疲態......一種大環境的時空性錯覺,你介於其中,耳濡目染之下,也久而不聞其臭。
近年來很少搭火車了,南北往返端賴私人客運的雙向乘載,對於那些個火車、月台,早失去了熟悉度與新鮮感。然而弔詭的是,印象中那老舊的普通號列車,卻先是在我腦海底攪得一團模糊,然後又漸轉清晰:
頭頂上十幾具伊喔伊喔作響且劇烈晃動的吊扇、得費些力氣才能將之拉起的鏽跡斑斑的活動車窗、綠皮座墊上沾滿拭不掉的檳榔汁與口香糖渣、座位底下黏暱著一小粒一小粒乾涸硬化的動物鼻屎、跑起路來搖晃得厲害像得了氣喘病的三輪車夫仍舊拼老命似地沿著軌道拖曳而行嘴裡逕自哼著熟悉地家鄉歌謠——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然則,對車站也是種緬懷。
以前總喜歡在百無聊賴的候車時刻胡思亂想,一個人落寞地躑躅於月台上,信步傷慟著人生的無常,與涵蓋整個無常的自然界裡的某種命定性恆常狀態——
從南到北的所有月台,以及行駛於月台上櫛比鱗次的火車車廂,它們每天雖上演著屬於每個人不同的故事,但實際上,月台的範圍是有限的,鐵軌的延伸是有限的,所有乘客終究得在一定的範圍內離開車廂,步出月台——
就像人生,自以為倘佯於廣大無垠的浩瀚星河裡,卻無力體察自然機制對生命形態冥冥之中的宰控,兜了一大圈後才恍然明白,原來起點與迄點竟是相同!
或許那時根本沒想這麼多,只是很單純地被月台所代表的慣性符號牽動罷了!關於告別,關於離開,關於流浪與闖蕩,關於吳奇隆唱的那首「祝你一路順風」……是阿!或許那時根本沒想這麼多,少年不識愁滋味,卻偏偏又愛強說愁,直到普通號列車駛進月台後,為了搶座位還不是忙著將書包從窗外往車廂內扔?旁邊就算站個老年人還不是照樣在座位上裝睡?摳鼻屎沒衛生紙擦還不是糊在座位底下?談什麼惆悵,說什麼感嘆,屆時還不是全丟一空?
余光中的《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去年就買了,到現在連一頁也沒碰,擱在高雄老家書櫃上,沾滿了塵埃。昨天再度坐上普通號列車,突然想翻翻那本書,只是我的背包並非多啦A夢那祇能格空取物的百寶袋,而終究,我也僅能憑窗拖腮,細雨中漫無目的地臆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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