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位新手媽媽墜樓了，而且還是一個備受栽培的菁英才女，大家在難過之餘，不免要問：為什麼？擁有這麼多優勢條件的女性，為什麼還要選擇走上絕路呢？
也曾經走過艱辛的新手媽媽階段的我，對她的這種選擇，感到惋惜卻也非無法想像。如果她是一個沒有才氣的平凡女子，也許反而過得了這一關。
對平凡的女人來說，孩子就是一切，即使我們被剝奪了自由與時間，時時刻刻為一個小嬰兒而活，即使老公常常不在我們身邊，即使我們必須度過無數個睡不安穩的夜晚，但只要有孩子，只要有家，這些苦頭，我們還吞得下。
但對一個有才氣、纖細敏感又有強烈創作欲望、自我主張的藝術家，需要大人24小時照顧的嬰兒，就跟一個掠奪者沒兩樣。
嬰兒奪走我們的注意力、奪走我們的時間，奪走我們的青春與體力。如果她是一個徹頭徹尾不想負責的母親，那又好辦了，心安理得地把孩子完全丟給別人帶也可以。但是她親餵母奶，所以可見，她很在乎孩子的健康，很愛孩子，她不可能安心地把孩子完全交給別人去照顧。
想做好母親與做自己的需要劇烈拉扯著，此時老公若無法全力支持她，也像個小孩子一樣悲嘆著自己失去的青春，娘家又遠在一條台灣海峽之外，她的孤立無援可想而知，於是心碎了，徹底放棄生命，從高樓墜下。留給世人無數的驚嘆與惋惜。
這個新手媽媽的年齡比我小幾歲，我們都是70後的x世代女性。這個世代以後的人有個特色，就是我們成長於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
我們的父母開始懂得要用教育栽培孩子，給我們更多的物質享受。當我們進入青春期以後，「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廣告詞到處流行著，這廣告詞傳神地說明了這世代以後的人的特性：我們反傳統，強調個人主義，人要為了自我實現而活。
我的母親，年輕的時候在工廠工作，收入全部要交給家裡改善經濟，沒上班的時候，要在家中做家事幫忙母親。她25歲的時候結婚，26歲的時候生下我，28歲的時候又生下我妹，彼時我的父親長時間在外面工作，放假時還要去搓個小麻將放鬆一下，她是全職的家庭主婦，媽媽不在了，婆婆也不在身邊，除了有個姐姐幫忙外，照顧孩子、家庭的責任完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所以在我的記憶裡，年輕時候的母親情緒總不太好，尤其當爸爸趁著去買個小醬油的時候偷偷跑去打牌，媽媽的憤怒時常會發洩在我們身上。
輪到我長大以後，25、6歲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呢？
當時的我在人本上班，持續地談著幾段運氣不佳的戀愛，完全沒想到結婚這檔事，當然也不可能想到要生小孩當媽媽。我的薪水除了給家裡一點伙食費之外，全數都歸自己花用。而且只要媽媽在，我都不大需要做家事，只要每周跟妹妹輪著吸一次地板，偶爾洗洗碗就可以交代過去了。
那時候的我，完全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而且因為住在家裡生活舒適的關係，對於理財投資儲蓄全無概念。29歲的時候，我遇到現在的老公，交往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後，終於在我快要變成高齡產婦之前，趕進度地結婚、懷孕，生下了我的兒子。
可以說，我的成人式就是從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開始的，那一年，我已經34歲了。
因為我懷孕時的浪漫幻想，拒絕把孩子交給住在東勢的婆婆帶，又把全職工作辭掉了，所以孩子變成我無法逃避的責任。
全職帶嬰兒的生活，絕非養尊處優的小姐所能想像的，比上班工作還辛苦，加上我的孩子又屬於不好帶的那一類，有一段時間我常偷偷哭泣，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創造這樣一個累死人的包袱天天掛在身上。
但哭歸哭，當了母親以後，不可能再把孩子塞回去，只能勇往直前。就算有再不如意的事，就算跟老公吵翻天，但是家、孩子跟工作不一樣，不能說離就離、說丟就丟。
我第一次體會到，這世界不會如我的意運轉，但即使如此，我仍必須硬著頭皮與厚著臉皮，並且盡量讓自己好過地，繼續走下去。
說穿了，要當人父母，就得長大，就得犧牲。即使是我們最珍愛的東西，當孩子有需要，做父母的都得雙手奉上。但是在我過往的養成當中，哪知道什麼叫犧牲？從來都是接受，接受別人的餽贈，享受現成的好料。所以當我發現作父母就要這樣無止境地消磨著自己，獻出所有寶貴的資源給孩子，不能好好吃、不能好好睡、不能做自己的事…..，天啊，我真的快瘋掉了。
而且，當孩子出生後，夫妻的感情也會遭受重大考驗（這裡是指完全靠自己帶孩子的夫妻，假日父母比較不會遇到這個問題，但要付出親子關係疏離為代價），因為兩人都要付出很多額外的心力，常常處於情緒爆發的臨界點。
我終於知道，當兩人輕輕鬆鬆的談戀愛，或是結婚初期享受兩人世界時，你所說的愛，跟所看到的對方，並不是全面的，甚至常常是片面、經過美化的。孩子的到來對夫妻是一種考驗，此時深層的、潛意識的、家族的、甚至是比較灰暗的自己與對方，終於完全冒出頭來，此時我們常常會很驚訝：他（她）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她）還是我當初所愛的那一個人嗎？
我的母親那一輩，她們從小辛苦慣了，加上又認為懷孕生子是必經之路，女人本來就要為孩子與丈夫而活，所以新生兒帶來的震撼不會太大。
但對我這一輩的女性來說，情況完全不是如此，我們一直是養尊處優的孩子，就算已經成年、有經濟能力了都一樣。因此新生兒就像一枚炸彈一樣，碰的一聲，把小姐、少爺們原本所熟悉的世界與身分，炸了個粉碎。
這也是，現在有那麼多人在「生子」這件事上裹足不前的原因，有人是為了工作發展，有人是覺得錢賺得不夠多，但說真的，在心的深處，不少人實在不大願意「長大」。
如今兒子大了些，我開始可以享用一些自由時間，也可以好好吃飯了；跟老公之間雖然不可能回復談戀愛時的濃情蜜意，但是畢竟一起攜手走過許許多多的難關，我們之間長養出來一種新的感情，那也許沒有愛情的新鮮與甜蜜，卻是比愛情要堅實許多的一種感情。
我時而會感受到一種幸福，當一家三口開心地去做件什麼事的時候。雖然，我不再是自由身了，為了養育這個孩子、照顧這個家，我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所有的犧牲與付出都會帶來回饋，譬如這種來自心輪擴張的幸福感，是我當大小姐時，從來沒享受過的「美味」。
不願意長大的孩子啊，青春本來就有效期。只是我們習慣性地想要延遲期限，遲一點、再推遲一點，直到青春頹然死去，從孩子直接變成一個垂朽的老人。
我們不願意在對的時間點放青春遠颺，避開了成為「大人」的機會，但也意味著遺漏了去經驗某些人生場景，那經驗時常是艱辛的，要吃點苦，但是結出的果子特別肥美，只留給願意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人享用。
辛苦的新手媽媽，祝妳在另外一個世界想開、好走。遭逢噩耗的新手爸爸，也祝你從此立意長大成人，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好爸爸！
（圖片為飛人集社劇團《凡尼亞舅舅》廣播劇劇照，活動網址http://ajourneyonfoot.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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