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這件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從小到大,我生病、我妹妹生病,在童年記憶中占了很大一部分。我還記得一個畫面,應該是小學時候的我,坐在餐桌面前,媽媽充滿怒氣的幫我梳頭髮(應該是要帶我去醫師),梳完還用梳子狠敲我的頭:「怎麼又生病了!」
媽媽的憤怒,現在的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有了一個孩子,照顧生病的孩子對父母來說,勞心勞力非常辛苦。媽媽那時應該是太累了,加上我跟妹妹常常就像大隊接力一樣,接棒生病,過度疲勞實在很難讓人保持耐性。
很小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清楚的認知:人都會死,生病是無法避免的。我對於災難性或是疾病的新聞總是特別關注,而且覺得自己可能會得到報導中的那種病。不生病是一種幸運,生病反而是一種常態,因此對於人們因為聽到自己得了絕症吶喊「為麼是我?」的反應覺得不可思議。我的反應是「為什麼不是我?」,這種病態的心理發展到23歲,大學即將畢業的那年,到達了極致。
我的這種心理機制,其實就是一種慮病症。90年代媒體大肆報導一種新的「世紀黑死病」-愛滋病,我一看到這種病,憂慮立刻佔據我的心。雖然我檢討自己的生活,沒有性生活、沒有輸過血、不吸毒,應該沒有可能與這種疾病搭上邊,但是潛意識裡的擔憂依舊深深蜇伏著。直到我看到新聞提到有人因為看牙醫而感染愛滋病,心中蜇伏的憂慮開始蠢蠢欲動。
人的確有運氣比較背的時候。23歲那年的某個星期,我接連被鐵釘刺到,半夜不明原因發燒,感冒、脖子附近的淋巴摸起來腫腫的。加上不久前我才看過牙醫,此時,心中的憂慮就像瞬間開花的病毒一樣,理智都無法消滅它。我開始嚴重擔心自己是不是得了愛滋病(雖然理智一直告訴我,得到愛滋的機會微乎其微),每天早上起床看到鏡中的自己,都充滿傷感(傷心自己恐怕將不久於人世)。
人的身心是相連的,尤其是對像我這樣敏感體質的人來說,身體很快就配合心理劇的演出,而有了相對應的症狀出現。失眠、心悸、厭食。瘦了2公斤,臉頰都凹陷下去。沒有辦法上課,也從宿舍搬回了家裡。我周圍的人,家人(除了媽媽)、男友、同學、朋友,都不了解我發生了什麼事。還好他們也並沒有嘲笑我的病情,但是他們只能站在遠處觀看,我徹底的認知到人是多麼孤獨的存在。
在這個時候,唯一努力要站在我身邊陪伴我的人,就是母親。她很擔憂我,也想盡辦法要醫治我。白天她陪我上大醫院做各種檢查、看中醫,或是去廟裡拜拜求符。晚上她也陪我睡,雖然很努力想要不睡陪我,但仍是不敵瞌睡蟲的威力而沉沉睡去。雖然我還是要獨自面對無法成眠的漫漫長夜,但母親能做到這個程度,我已經很感激了。
至今我心裡仍留存了一個經典畫面,那就是媽媽在陽台為我撚香拜拜的瘦削身影。那時的我虛弱的躺在床上,眼淚流了一臉。心中有一個清楚的聲音響起:「為什要這樣折磨自己?」
這場病不僅改變了我的名字(媽媽帶我去見一位算命師,他認為我原來的名字會剋壞身體,需要改名),也變了我對醫師的看法。一向認為「醫師最大」的我終於覺悟到,就算是醫師也不是全知全能的,身體健康最終要靠自己。
那一段期間,我上醫院做遍了各種檢查。照胃鏡、照心電圖、檢查婦科、驗血驗尿,檢測結果都是「正常」。各科醫師無法解釋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讓我意識到即使是專業的醫師,也會有無解的時候。倒是一位中醫一語道破了病因:「自律神經失調!」。但是吃了他的藥依舊無法睡著,我不想被安眠藥控制,堅持不吃安眠藥。煎熬了一個月才慢慢擺脫失眠的糾纏。
這場病讓我從一個有藥必吃的藥罐子(吃藥讓我安心,彷彿透過這些外籍傭兵,疾病就可百分百的獲得壓制),逐漸成為自然療法的服膺者。雖然不可否認,現代的正統醫療幫了人不少大忙,但是,我發覺更信賴自己的免疫力是一件好事。不借藥物之力的度過每一次的感冒、發燒的考驗,就像經歷一場完整的航海旅程,雖然疾病作用於我的身體,但是它也不可思議的可以強化我的心靈。
當症狀萬箭齊發,全身的免疫系統動員起來打仗的時候,感覺就像在風雨飄搖的怒海上載浮載沉,那時候需要絕對的休息,以及與痛苦同在的靜心。
疾病進展到末期時,就像走過黎明前的黑暗。黑暗裡雖然詭譎,身體的痛苦依舊,但黑暗也是寂靜無聲的,可以享受到平時很難感受到的靜默,感覺一種絕對的安靜,與自己同在。
康復的感覺最為美妙,就像睡了一個長長的覺,在一個空氣清新的清晨中醒來。此時,身體雖然是虛弱的,但卻很輕盈。頭腦裡沉重的鉛塊彷彿透過疾病代謝乾淨,而有了難得的清明。通常在生過病以後,是我思想最正向、最具有感恩心的時刻。
現在,我不只要關照自己的健康,也要關照一個2歲孩子的健康。透過照顧他,讓我不得不向天下的父母致敬!因為嬰幼兒的確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命之一,他們隨時會生病,更糟的是,他們還不會表達,讓父母無法抓準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生病的小孩特別吵鬧,晚上還睡不好,父母一邊要擔心,一邊又要日夜照顧小孩,幾乎可說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之一。
面對小孩,我的不吃藥原則常受挑戰。我已經累積了一些抗病的經驗,可以仔細觀察自己病情發展,判定該不該去看醫師。但小孩不同,我無法確定他的感受,所以他每次生病我都會帶他去看醫生確定得的是什麼病。
只要他得的不是嚴重的細菌併發症,我還是盡量不給他吃藥。雖然有時看到他那麼痛苦心裡也會動搖,但是他若能靠自己的免疫力度過這些疾病的考驗,我相信他會成長為一個更健康、對痛苦更有耐受力的小孩。
當然要這麼做的前提是,大人得有足夠的時間「陪伴」小孩生病,要仔細觀察他、也要想辦法用些自然療法的方式幫他緩解痛苦,這對忙碌的雙薪家庭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只能說寶典很幸運,他雖然無法在一個更富裕的家庭裡成長,但是他因此獲得了「好好生病」的權利,人生的得與失很難衡量。
嬰幼兒生病還有一個最大的特色,那就是他們還沒有「生病是壞的」這種概念,他們也沒有「這個病會好嗎?」的擔心,他們生病就是生病,沒有急欲擺脫不舒服的抗拒心理,這使得他們較不受疾病的干擾。所以即使頂著39度的高燒,只要不是太不舒服,他們仍可以如平常一樣開心的玩耍,而不會像大人那樣病懨懨。
觀察到寶典面對疾病的態度,讓我深自反省,大人生病之所會那麼不舒服,到底有多少真的是生理上的症狀反映?還是,有不少其實也是心理上的負擔所加重的?大人與嬰幼兒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常不接受不舒服的現況,會「討厭」生病,會擔心病情的演化,而嬰幼兒完全沒有這些心理負擔,非常活在身體的當下。
嬰幼兒這種輕鬆的態度,因此有助於他們與疾病共存,經過一次次疾病的考驗順利長大。大人雖然已經擁有了更強的免疫力,但是心理負擔卻重得多,使得生病更為痛苦。這在老年人身上更明顯,他們敏感到死亡之將至,對疾病的恐懼更是強大,幾乎可蓋過症狀本身,小小的症狀也可能演變成一個緊急事件。
我的慮病症並未痊癒,它只是縮小了,躲在我心裡的某一個角落。每當看到新聞中有著某個恐怖疾病的報導,我的心會稍微的收縮,感覺到某種威脅,但是那種感覺也會很快地隨風而去。
隨著我的肉體逐漸老去,光華漸失,我不再那麼在意自己是否能夠過著沒有病痛的完美人生,反而,會比較在意自己是否能夠與疾病和平共處。當媽了以後,注意力不再那麼聚焦在自己身上,慮病症的主要對象也轉移到了孩子那邊。
說真的,我還是有點怕,新聞上那些嚴重的病會發生在典寶身上。但與其自我催眠說:所有的壞事都不會發生在我孩子身上,我覺得更有效的是具備把孩子交給天地的豁達之心。而這個功課我正在學習,透過一次次陪伴孩子生病的過程,孩子因戰勝疾病而更強壯,母親亦然。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