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夢境中曾夢過為了進出某個空間,必須鑽過非常狹窄的洞穴,每回穿越都難受不已。醒後那種混身不自在的感覺猶在,一整天都不舒服。
然而現實中,我從未被困在狹仄的空間裡,即使塞在擁擠的電梯中,身心都還能承受,大抵因為知道那僅是暫時的狀態,所以並未真正感知何謂「幽室恐懼」。
此次術前,脖子右邊安置了一條雙腔透析導管後,暫時將管線包繞在脖子後面,導致半邊脖子被緊箍著,歪著頭有些不自在,尤其得知這條管子必須等到術後觀察穩定,確定不需再次洗腎後才會拔除,就更有些負擔感了。
術後清醒,發現左半邊脖子也增了一條雙腔輸血管,被膠帶緊緊黏覆著,用來輸入點滴。於是整圈脖子像戴了一捆厚實的箍罩,動彈不得,欲向兩旁觀看時得連帶身體一起翻轉。
左手在術前原本就埋了一支點滴針頭,術後左手腕竟又多了一支雙腔的抽血針頭;右手食指套了一只血氧濃度偵測器,雖然僅是一根指頭,但套久了手汗直冒,濕黏的感覺極不舒服,右臂綁著量測血壓帶,定時監控血壓。
兩手因著層層管線而難以動彈,凡事都得由老公代勞,側身嘔吐時更覺牽牽絆絆,令人抓狂。
右腹長達21針的弧型傷口(從會陰上方直到右腰)兩端,各有一條管線。下方是從新腎拉出的尿管,監控排尿的質與量;上方是一條引流管,避免體內的血液淤積感染。另有一條從膀胱引流的尿管,察看舊腎的排尿情形。因此下半身也幾乎不能翻動,躺得我腰痠背痛。
雖然我明白,這種層層束縛必然過去,只要忍耐幾天,一切都會結束。但我卻忽略了「腎臟移植手術」是一場不易承受的難關,與平時相較,無論身心都脆弱無比,因而這些管線的束縛對我而言簡直是「度秒如年」。
於是在身心極度不舒服的情形下,大量的藥丸彷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已無力負荷,終於崩潰了。
因為不敢吞藥丸而崩潰的病患,不知我會不會是首例?不過我的「傳奇」已成醫生與護理師間的笑談。
由於術後時有血壓過高的現象,所以醫師曾開一次降血壓的藥,但因為磨成藥粉,藥效太快,血壓降得較低,醫師也頗困擾。昨晚,副護理長拿了一粒藥丸來找我,對我說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我能把這顆藥丸吞下去,才能保持長久而穩定的藥效。
副護理長笑著說,當醫師要護理師勸我吞服藥丸時,沒有人敢來說服我,她們都怕我會再度崩潰,只好由副護理長來承接這項困難的任務。我聽了真有些不好意思,打趣的自嘲,並且在她面前表演吞藥的絕技,得到了她的獎勵,皆大歡喜。
自從藥丸事件發生後,醫師也能體會我被重重管線束縛的痛苦,所以每一天逐步的幫我拔除管線。首先拔除的是預留透析的雙腔導管。要拔除的當時,老公洗衣去了,不在病房,護理師原本建議等老公回來後再處理,但黃醫師並未等待,也許同理的了解我迫不及待急欲撤除管線的期待,因而立即動手抽出管線。
雙腔導管是一條直徑約0.3公分的管線,為防止傷口流血不止,所以拔除後需要他人協助施壓止血。護理師原本要為我按壓傷口,但黃醫師卻親切地親自為我按壓傷口,陪我聊天,直到老公返回才離開,其親和的態度令人備感溫馨。
當血氧濃度穩定一段時間後,李醫師也要求護理師改為一天監測一次,血壓也更改為定時才量測,瞬間右臂就可以自由揮動,減緩了不少不適感。
左臂原本在手術時用來監測血壓的雙腔抽血管,也因不再具備功能而立即拆除,手腕因而可以取握東西,活動能力也增強了。
又過了一天,李醫師又請護理師拔除安置在左頸的點滴管,改換由左臂的針頭打點滴。,當點滴管抽出後,我才赫然發現它竟也是一條埋在靜脈血管中長達十公分以上的粗管線,終於明白脖子的腫脹感從何而來。
脖子再也沒有任何束縛後的感覺,真可用「輕盈」二字來形容。我彷彿擺脫了牢籠,重獲自由,可以談笑自如。
然而好景不長。由於抽血檢驗的結果發現我的血紅素遲遲無法回升,醫師只好決定為我輸血。於是原本已經自由了的右臂又埋了一支點滴針頭,滴了兩袋血液。這段左右兩手皆有點滴的期間我只好躺在床上假寐度時,暫時又回復平躺的時光。
幸好這兩袋血很快就滴完了,我可以再度起身,推著左臂的點滴機台,在房裡巡迴慢步地活動。醫師建議多活動,促進新陳代謝,有助於傷口的復原。所以我將兩袋尿袋勾掛在點滴機台下方,身上拉牽著三條管線,在房裡遊走。
但也許走久了,輸尿管有下墜的傾向,我開始偶有尿急的感覺,就像水龍頭的止水片彈性疲乏了,即使水龍頭鎖得再緊,也會滲水。因而不得不三不五時勤跑廁所,插著尿管如廁,以防漏尿。
然而這種種情形加劇了老公與婆婆的負擔,因為他們得時時幫我如廁、沖馬桶,真令我深具歉意。但他們卻都再三安慰我,要我放鬆心情,諸種體貼的撫慰再度令我動容。
終於,因為尿的質與量長期觀察下來非常穩定,所以醫師認為可以拔除尿管了。首先取出的是新腎的輸尿管,一根大約0.2公分的管子從會陰上方拉出,由於埋入體內頗深,所以抽出來時一股又癢又疼的感覺有點噁心,不過至少除去後心情是愉悅的。
隔天,又從膀胱拉除尿管,這條管子相較之下較粗,大約直徑一公分左右,一樣又深又長,取出時照樣感受到一股難耐的奇異疼癢。人生中經歷了這些鮮見的特殊觸感,也實在叫人印象深刻了。
如今,全身只剩一條點滴管,和左腰的血液引流管,對我而言簡直快意不過了。然而因為數天都靠著輸尿管排尿,膀胱似乎失去了彈性,儲尿量變少,以至於每小時勤跑廁所,這下又累壞了老公和婆婆。他們得為我備好尿盆,扶我如廁,再測量尿量,清洗尿盆。白天也就算了,偏偏夜裡依然每小時就得起身一次,可憐婆婆睡眠不足。因而白天換老公為我服務,好讓婆婆可以補眠。
相較之下,病患其實是比較舒服的,家屬反而可能累出病來。
幸而妹妹的腎臟非常強壯,原本以為星期六、日才能出院,沒想到星期四李醫師來巡房時,見我坐在床上精神奕奕的打電腦,便問我想不想回家。我心一喜,馬上答應,於是護理師很快地來幫我拔除引流管,拆掉點滴。大夥快樂地忙著整理行李,等待護理師送來醫療費用的帳單。
中午用完住院的最後一餐,我們便搭車返回娘家了。為了方便回診,這段時間我依然住在台南。平時只剩父母的偌大房子,這回我們姐妹倆都回家休養,母親雖然得要辛苦地照顧我們,為我們料理三餐,但見她似乎特別感到高興,可以想見她平日的寂寞吧!
這一條拔管之路,有如出院之途,身上的管線愈少,愈自由,距離回家的日子也就愈近了。更令人欣喜的是,這一條拔管之路,通向的是健康之處。我目前的血液檢驗結果,與健康的人無異,這簡直是我事先未曾預期的事。
原本以為腎臟移植後只能是減緩惡化的情形,沒想到竟然可以得到重生的機會。雖然目前身體依然感到虛弱,但口腔的味覺有非常明顯的變化。
移植前,因為尿毒的關係,口腔總有一股阿摩尼亞的味道,舌頭也乾澀不適,東西吃起來總覺不甚美味。移植後,口腔變得清新無比,味蕾倍覺敏感,每一種食材品嚐起來都滋味鮮美,令我胃口大開。
以前吃東西都得小心翼翼,只要多吃一些美食,就有罪惡感。如今每種食物都可以食用(除了葡萄柚,因為有抗藥性),生命似乎充滿了光輝。雖然因為服用抗排斥藥的關係,目前只能吃熟食,以避免感染,但和移植前相較,已可謂置身在天堂了。
人的一生,能有幾回重生的機會?因為這個難得的機緣,我一定會更加保重身體,重視養生,這大概是我人生另一個轉機的第一要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