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當初考上研究所時,以為過往不順遂的人生即將邁入美好的里程,豈料血壓頻頻升高。到家醫科看診時,醫師見我正逢青春年華,初判可能是年輕女性常見的甲狀腺機能抗進所導致,怎知一轉再轉地換了好幾項檢查,最後才驗出是中老年人始常見的腎臟疾病!
於是更進一步地展開一連串的檢驗,直到住院切片,才得知確切的病因是:間質性腎炎。
住院接受切片手術後,隔天去照超音波,正當我埋首擦拭腰側的潤滑液時,醫檢師毫無預警地貿然說出一句建議:最好不要生小孩,否則你的身體恐將無法負荷。
天啊!這是哪門子的忠告啊?當時我的正值青春年華,對美好的幸福婚姻仍有無限的憧憬。不要生小孩!這句建議彷若一記棒鎚迎頭擊來,當下只覺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恍恍然無所適從。從超音波室走回病房,一路顛簸幾乎失去方向,淚水不自覺的滑落,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
顧不得他人的眼光,我蹲在轉角,抑制聲音地悶頭哭泣,就怕不這麼先行任由情緒發洩,回到病房恐將難以面對母親。
回到病房,我強顏歡笑,不敢把醫檢師的建議告訴母親,可是心中卻悄悄地在生命的路途上轉了一個極大的彎,一個連自己都無法預料的方向。
十六年來,我也渴望談戀愛。誰不呢?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不都是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浪漫夢想嗎?那時痞子蔡還沒寫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就在期待,有哪個男子會不顧現實地愛上可憐的我,但那畢竟是虛構的故事情節。後來日韓劇《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也不過是灑狗血的肥皂劇。我只能自求多福地,假裝自己是個健康的人,用心地觀察哪位具有愛心的男子,可能在愛上我後,知道了我的病情,還能不被嚇跑。
曾經有那麼一個男子,在得知我的病況後,認真地依然與我交往。但很可惜地因為我們的價值觀不合,結果竟然是我將他拋棄了。在我的想像中,自己就像乞人憐愛的寵物,殷殷期盼著有人垂憐。可事實上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不值得被愛,所以寧可失去這段情感,也不願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將就於他人。
且先別論十六年前社會對於婚姻的觀感為何,直至今日,一個無法孕育的女人,還是難以覓得真愛良緣。後來,也許是看破了現實婚姻的諸種限制。我竟然成了他人的第三者,不奢求結果,只求能經歷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是再度證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的好勝與嫉妒容不下自己僅是一個地下情人,所以毅然決然地又結束了這一段感情。
幸好上輩子我燒了好香,也許做了什麼大善事。我終於在三十二歲結識了現任的老公。當時的他僅是一名碩士研究生,面對博士生的學姐,他一點也不存有敬畏的距離,也從不在意我比他年長幾歲。
就在bbs上,我們從欣賞頗此的文章開始關注對方。但也許是年齡的關係,我一開始倒沒將他視為男友的對象,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成了男女朋友。我們因書會而相識、因閱讀而交往、因論辯而彼此激賞,不受世俗的框架約束,沒有身高、體重、年齡、社經地位這些條件的設限,這才是註定的姻緣吧!
交往一段時日,因為認真對待這段感情,我終究忐忑地告訴了他自己的病況。正當我準備好接受他震驚的表情時,他竟出乎我意料地毫不在意,還悄皮地說要拿易開罐的拉環當作我們的定情之物。我笑了,天真的我不知道這個方式早是老梗了,還以為老公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人,感動得哭得不能自己。
婚後至今,我並不是一個模範的腎臟病患,時常不能忌口,吃了一些不該吃的美食。人性不都如此嗎?愈是不能擁有或嘗試的事,愈具有誘惑力;愈是罪惡的事,愈叫人想要偷偷越界。然而沒能嚴格遵守飲食限制的結果,病況愈發不穩定,一旦指數下降,非但未能受到老公安慰,反而招到他的碎碎唸。
博士畢業後,為了能獲得較高的收入,曾有一個學期一星期了接了三十二個小時的課,雖然成了小富婆一枚,卻因過度勞累,使得指數突升到七以上,受到醫師嚴重的警告,再不小心保養,恐怕就要洗腎了。
洗腎!這兩個可怕的字眼著實嚇死我了。
護理師為我說明傳統的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然而無論哪一種都令我驚嚇得不知所措。因為可能面臨透析的嚴重性,眼淚撲簌簌地無法自抑,我哭著去見老公,以為他能給予關懷,減輕我的畏懼。豈料他竟比醫師還嚴厲的教訓我,簡直令我無地自容。
後來,我接受了醫師建議的腎臟移植。但哪來的腎臟?等待逝世者的捐贈,機會微乎其微,意外地當我向家人提起這個不可再逆反的事實時,我唯一的妹妹,比我小八歲的妹妹,在電話那一頭哽咽地說要捐一顆腎臟給我。
我們兩人哭得像個淚人兒,妹妹甚至說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不知該如何活下去了。這一番肺腑之言猶如綿密的暖意,層層包覆我那因絕望而冰冷的心,當下雖然隔著一條長遠的電話線,但我倆卻似毫無距離般地親密。
如今我的指數已經超過十了。於是,我和妹妹開始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評估,先是比對血型及組織型,並作組織型交叉配合試驗。順利通過後,妹妹又分別請了幾次假,從台北來成大進行一連串的檢查:抽血、超音波、心電圖、斷層掃描、核醫檢驗,並且還得會診一般外科、婦產科和精神科(評估她是否能承受捐贈腎臟所負出的代價)……無數折磨人的檢驗。
向來怕痛,小時候打針都得要被追著跑、要大人壓著施打的她,一一勇敢的完成了每一個關卡。陪伴她檢驗的這一段時間,表面上我好像只是形式地陪著她跑流程,然每做一項檢驗,心中不免有些疚責感,若非我自己不那麼愛惜身體,怎麼需要讓妹妹無端接受這些痛苦呢?可是我僅是默默地陪著,什麼也沒說地陪著,相形之下,身為姐姐的我竟不如妹妹勇敢堅強了。
七月十一日,我們終於住進醫院了。
分別由我的母親照顧妹妺、老公照顧我。一行人兩只大行李箱和數袋行李袋,浩浩蕩蕩的住進醫院。
第一天,其實只是照了X光和甲狀腺超音波。因為尚未洗腎的我,為了要讓移植手術順利,得先從頸部靜脈進行臨時洗腎。怕插管時會影響到甲狀腺,所以得先了解甲狀腺的狀態。
這一天,我們好像來渡假一般,一點緊張的感覺也沒有,四個人分別將行李中的衣物用品整理好,做了該進行的檢驗,回房後吃了醫院訂的餐,看了一晚的電視,早早睡了。
然而臨睡前,我很明白,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契機,因為妹妹捐腎的無私大愛,我將得到新的人生。只是由於第一天平靜而簡單的檢驗,令我過於輕忽,壓根未曾預想到即將來到的可怕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