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一般人對「工作」的認知:每天準時上下班,每個月領固定薪水,有時需要加班,也需要分擔行政事務。那麼我可能從來沒有擁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求學時期,經常需要填寫家庭狀況,關於父母工作的「職業欄位」,往往是製式化的選擇,其中有一項「自由業」一直是我很好奇的選項。自由業似乎是可以自由自在的迷人的工作喲!什麼樣的人會從事自由業的工作呢?但我終究沒有對這類行業有所了解。
查了一下維基百科,所謂「自由業」系指:沒有隸屬於任何公司或和特定公司簽訂專屬契約的職業型態。例如自由作家、自由記者、插畫家等等。
因為沒有隸屬於任何公司而是個人獨自作業,自然沒有「同事」這一類的人際網絡。而我,擔任兼任教職此一工作,表面上看來每個學期都有與某些學校簽定契約,但實際上卻也沒有建立起所謂的「同事」關係的人際交往圈。
所以某種程度而言,我的工作型態比較接近自由業的模式,獨自在各個學校中來來去去,偶爾到系辦信箱取信、收通知,幾乎完全不和任何學校的教職有所互動。
因此儘管已經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經歷了,卻沒有任何一位同事的名字被我輸入手機當中。
直到前年,因為教室編製的緣故,我和另一位兼任老師(S)經常在某校休息室遇見。起初先是幾句禮貌性的寒喧,後來慢慢地閒聊起學生的學習狀況,也進而分享教學心得。二年來,逐漸產生了所謂的「同事情誼」。
我不是一個會與人熱絡相處的人,週遭的友人通常都是由於環境的因素而結識。例如一起上課的同學、社團(各種學習團體)的夥伴、宿舍的學姐妹等等,隨著時空的自然相處而互動,也因而產生階段性的情誼發展。換言之,一旦畢業或散會後,並不會特地保持經常性的連繫。
正因為如此,所謂的「同事情誼」就非得有「時空」的配合。而兼任教師的工作時間及地點往往如同到處遷徏的遊牧民族,只不過我們是「逐學生(教室)而停留」,一旦課程結束,沒理由也沒必要留在學校,因此若非在該校上、下午皆有課,否則並沒什麼機會與「同事」在校園中遇見,也就不可能發生進一步的互動。
然而前二個學年,在一所學生學習情況愈來愈令我頭疼的學校,我和這位S同事所編製的教室相鄰,因而中午休息時段總是一起在休息室吃中餐、話家常。不過這也得拜該校對教師的福利所賜--教師休息室,若換成其他學校,少了這個「空間條件」的配合,恐怕這段寶貴的同事情誼也難以發生。
總之,這兩年來,我分享了S同事結婚、懷孕、購屋、產女、育嬰等等的人生重大階段,期間甚至還參加了她父親服務單位所辦的「後慈湖之旅」,也透過她的介紹去讓一位中醫師調理身體。每個星期一次的90分鐘休息時間,成為我從事教職以來唯一的「同事時間」,如今隨著下學期不再繼續於該校兼任而結束了。
註:後慈湖之旅合照,當時同事懷孕四個月左右。
其實教書以來,並非沒有與同事互動的機會,只是大多僅為隨口閒聊;至於在學姐們專任的學校上課時,雖然也會去她們的研究室休息,但終究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也常怕會打擾人家。
基於「同是天涯兼職人」的情誼,我和S因為皆處於苦命的兼職歲月中而相互憐惜,一起抱怨學生的學習態度、批評各校不合理的事務、閒扯學術圈的八卦,互吐生活中的委屈、密訴彼此老公的壞話、趣聊S女兒以及Q妞的可愛行徑,以及分享美食經驗、購屋心得、或者小小的理財觀念。
由於該校座落於山頭,從停車場走到教室得爬近百個階梯,尤其酷暑時期往往滿身大汗的進入教室,著實累人。後來我發現了臨近教室有三個極為密秘的停車空位,欣喜之餘也趕緊與她分享,於是日後連車子也都緊鄰放置。有一天,S對我說:「每次到學校看到妳的車子時,就很高興,因為中午我們又可以聊天了!」
不知為什麼,這句簡單的話令我感到既心酸又卑微,因為這竟是我兼職十年來最親密的一段同事關係,而且是在偌大的校園中彼此所能暫時擁有的資源(停車位和休息室)下,所經營起來的情誼。比起一般正式職員之間可能為了爭取更多權益而勾心鬥角的共事關係中,我們兩個小小的兼任教師反而在相呴以溼的情形下,默默的珍惜並感謝著這得之不易的機會。
然而從下學期開始,我們兩人皆不在該校兼職了。其一因為自己實在受不了在教室唱獨角戲的氛圍,拚了命的想花招鬥引學生上課,卻只換來一堂又一堂的失落,那挫折感一再刺激著我對自己的教學能力的懷疑,於是不想再為了這幾斗米而屈折自己的腰桿子了。其二則是學校為了因應少子化問題,縮減人事與課程編製,原本三學分的課改為二學分,於是所有兼任老師的課都被專任老師消化了,尚來不及大聲的向學校提出辭呈,人家早就不給你工作機會了!實在諷刺啊!
學期最後一週,我和S僅有幾句簡單的告別,不像熱情的西方人來個深情的擁抱,也沒有特地去餐廳吃飯好好餞別,或者說些感傷的別離話語,不僅因為自己語拙,更有一種無奈深深壓抑著情緒而不知該說些什麼。
讀古人詩詞時,常不能感受那種離別的愁悵,畢竟現代交通便捷、電信無遠弗屆,與友人分離後無需擔心難再聯絡。
然而與S別離當天,我率先驅車駛離後,從後視鏡看著S的車隨在後頭,一前一後行駛向該校的大門,沿途熟悉的校園景色似乎泛漾著一股淒迷,以送行的姿態快速從車子兩側消逝。出了校門,我們兩輛車朝同一方向行至下一個路口後,我左轉而去,S則繼續前行,突然間腦海裡浮現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的最後兩句:「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雖沒有船帆與江水做為別離的淒美場景,但兩輛車在此十字路口朝向兩個方向,於綠蔭山徑中漸行漸遠的俯瞰畫面,也足以令人感到無限哀傷!
雖說日後並非沒有機會遇見彼此,但卻得是特意安排而非隨著時空的自然相聚了。
我的哀傷,固然因為S是難得與我投緣之人;然而另有一種哀悼,是那種「同事氛圍」的消逝,從此我又得孤獨一人穿梭在各校,過著沒有「同事生活」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