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話詩 我讀張慶麟(輪迴) ◎顏銘俊
2017-.6.3
一
一位跟我修習過文學鑑賞課的學生,在課程結束約莫一年多後,突然捎來一封電子郵件,信裡附上一首短詩,題名〈輪迴〉:
她帶著前世今生的面具
一副冰山的骨髓
蛇的情緒,來見你
你猛然發現:在遙遠的日子前面
一封永和郵局寄出的掛號信件
幾天後,和一名跳樓輕生的女子擁抱
靈魂糾結在一起
那年,她十七歲,中途輟學
熱愛另一個不幸的家庭 她的血
隔天被一群周刊記者的筆尖
吸乾!
那一年,他在年老子女的環顧之下長眠
華麗的墓園裡,只有他的碑文
寫的最苦,至死窗台未閤
這首題為〈輪迴〉的詩作,是澎湖詩人張慶麟的作品,收錄在其詩集《跨世紀失戀的鳥》裏頭。學生的意思是,這首詩的內容引起他極大的興趣,但幾經玩味卻無法確定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所以把這首詩推薦給我,希望聽聽我的解讀。學生之愛詩、愛文學,甚至創作詩、創作文學,自然未必受到哪位特定師長的引導、啟蒙,但看到曾在教學現場與自己一同涵詠於詩作、一同追索過某些詩作意涵的同學,竟有自主閱讀詩集的習慣,甚至為了一首無法確解意涵的作品,興味滿滿地捎信相詢,於我而言自然是可喜的;嘗試解讀並回應同學的諮詢,也可收教學相長之效,何樂而不為?且這首詩也確如學生所言,詩旨若隱似顯,頗耐人尋味,即使反覆咀嚼,仍不免似懂非懂,好像明確意會了些什麼,但又懷疑這種意會是否僅是自己重重誤讀的結果?但慣於領受讀詩之樂的人當會知曉:這種閱讀經驗││或者說,閱讀效果││的創造,正是屬於詩藝術的奧秘之一。
二
「詩」,以「意象」為語言,之所以如此,目的在避開直白的敘述與抒情,創造的效果是「隱晦」;「隱晦」所以引發讀者更多的聯想與思考,豐富讀者在閱讀經驗中收穫的精神果實。自然,不同的詩作,「隱晦」的程度自有殊異,且越是「隱晦」,通過越多不同讀者的解讀,便越容易產生各種「歧解」;「歧解」越多,箇中就越存在誤讀的可能。所以「詩」的解讀不能避免「歧義性」,或者說,只能容許「歧義性」、接納「歧義性」。或者更該說:「詩」的「歧義性」,正是閱讀詩作的趣味之一。當然我們不該忘記:與這種趣味相伴隨的,是無時不刻都可能發生的「誤讀」風險。
進一步的,詩人之造詩,也可被視為這樣一種藝術活動:詩人以自己連綴的詩行為素材餵食讀者,而後一一不同的讀者將之咀嚼、消化,再反芻出一一不同的對詩行的「歧解」。可以說,「歧解」的產生,即是屬於詩讀者的藝術創造。當然,在僅屬於讀者自己的、內在而又私密的閱讀情境中,一一被產生的「歧解」,可以不論對錯、無關是非,即便是詩人也無從干涉。總之,詩人之造詩,即是拋磚以引玉,以自己的藝術創造,聯動起一一讀者們的藝術創造。
依我的理解,學生所推薦的這首詩,實可做為讓詩讀者理解何謂詩之「歧義性」的絕佳素材。首段三行中,「她帶著前世今生的面具」一句,暗示了作者以「輪迴」為詩題的考量,詩行在此所指涉的主要對象││「她」,既然「前世」與「今生」擁有一張相同的臉龐,則「輪迴」的意味,便可在讀者心中有所暗示性的豁顯。其後「一副冰山的骨髓/蛇的情緒,來見你」兩句,以「冰山」及「蛇」的意象修飾「她」的骨髓與情緒,表意便甚為隱晦,令人無法明確推敲作者究竟想形容的,是「她」的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氣質或容貌、姿態。當然,「冰山」或許暗示「她」的氣質冷漠、又或暗示「她」的容貌冷豔;但「蛇」呢?是指涉「她」的整體生命經驗中,所曾展現或牽涉到的特異質素嗎?如:詭異?神秘?或者誘惑與犯錯?稍涉西方精神文明史的人,多半知道「蛇」在聖經神話中,是誘使亞當、夏娃吞食禁果、觸怒上帝的元兇,既是魔鬼的象徵,也是人類本質罪性的源頭。無論如何,我們顯然可以藉由「冰山」與「蛇」這兩個意象,進一步聯想出各種可能的答案,只是:無論什麼答案都無法確證。
可以肯定的是:基於現實世界中的邏輯,詩題或詩旨所聚焦的「輪迴」,只能是一種隱喻,即以詩作中最早暗示到「輪迴」詩旨的「她」為例,「她」不可能真的已逝而重生,因此,首段三行真正想表達的,應該是對「她」這個對象的懷想。換言之,「她」在現實世界中已死亡而逝去,然而,因於某種機緣或情境,「她」再次被某人想起。簡言之:「她」是被懷想的客體;而有客體便有主體,那麼,發動懷想的主體是誰呢?也就是││懷想著、懷想到「她」的人究竟是誰呢?詩人托出了「你」這樣一個敘述的對象。但這個「你」是誰?是作者自己嗎?還是與「她」一樣,單純只是在詩作中被作者所指涉、敘述的對象呢?通觀整首詩作,作者顯然沒有提供明確的線索,幫助讀者進行明確的分辨。
進入詩作的第二段,整體而言,作者敘明了「你」驀然發現久遠之前的一封掛號信,而那封掛號信,牽涉到一名年輕女子的跳樓身亡。在「你猛然發現:在遙遠的日子前面/一封永和郵局寄出的掛號信件」兩句裡,「猛然」一語提示了「你」之注意(或發現)到那封掛號信,是在事件發生極為久遠之後的事了,讀者應可從中共感到,「你」之發現事實真相時,當下的驚詫和挫傷。那封掛號信「幾天後,和一名跳樓輕生的女子擁抱/靈魂糾結在一起」,說明掛號信的內容與信件寄出幾天後的、一名女子的跳樓輕生有關。可以推想,掛號信不可能是女子跳樓時帶在身上的,若是,信件便不可能被寄出,又怎麼會有掛號信的「掛號」之實呢?因之,詩行裡所謂掛號信與「一名跳樓輕生的女子擁抱/靈魂糾結在一起」,只是隱喻了掛號信的內容與這起自殺事件緊密相關。那麼,這名跳樓輕生的女子會是誰呢?比較可能的答案自然是詩作首段已出現的:「她」。詩作的第三段,旋即支撐了這種推敲。(2之1)※
詩話.話詩--我讀張慶麟(輪迴) ◎顏銘俊
詩作的第三段中,「她」再次出現了,且應該是作為敘明第二段中提及的、那起自殺事件的主人公被帶出的。「她十七歲,中途輟學/熱愛另一個不幸的家庭」兩句,點明「她」的輕生發生在十七歲作為一名輟學高中生的階段,「熱愛另一個不幸的家庭」暗示了「她」的輕生與「另一個家庭」有關。這頗耐人尋味。這「另一個家庭」是指「她」所愛戀的男生及他的家人嗎?還是真的只是與另一個家庭間的單純交涉,與男、女間的戀情無關?而所謂「另一個家庭」的「不幸」,究竟是指怎樣的「不幸」?僅是「另一個不幸的家庭」這樣的描述,表意同樣過於隱晦,沒有足夠的線索供讀者推敲出相關答案。最後,「她的血/隔天被一群周刊記者的筆尖吸乾!」兩句,說明了「她」的跳樓輕生,在當時引起了媒體的關注。血液被周刊記者的筆尖吸乾這樣的意象操弄,讀之令人驚愕,既隱含了作者對噬血媒體工於掘人私隱、譁眾取寵的批判,也顯示了作者運用意象的功力。
整首詩作最費解、也最耐人尋味的,應屬最後一段。除了「她」與「你」外,又憑空蹦出了一個「他」。這「他」即是「你」嗎?又:「他」跟「你」即是作者嗎?撇開「他」和「你」是否為作者本人的疑問不談,若想將整首詩作予以較明確的、使詩作中的人物關係首尾一致的解讀的話,將「他」和「你」理解為同一個人,應該是明智的做法。在此,我們至少可有以下兩種解讀:
其一、作者將同一個敘述對象稱作是「你」,是意欲區分出時序上的「久遠前」與「久遠後」,也就是:「久遠前」的同一個人,某天驀然發現了那封與「她」的輕生相關的掛號信,作者將其稱之為「你」;而「久遠後」的同一個人,帶著久遠前發現該事件的記憶和挫傷經過了多年歲月,作者將其稱之為「他」。「那一年,他在年老子女的環顧之下長眠」,暗示了「他」已迎接了死亡。「年老的子女」說明了「他」已擁有子嗣。「華麗的墓園裡,只有他的碑文/寫的最苦,至死窗台未閤」兩句,則暗示了「他」的死亡與食髓的傷痛相關,這或許是暗示「他」自久遠前知曉了「她」的輕生後,便被嚙心的傷懷所縈繞,以至於鬱鬱而終;但從「至死窗台未閤」一句,又可以延伸出兩種不同的解讀。「窗台未閤」說明了「窗台」是開啟的,為何在詩末敘述「他」的死亡時,作者要援至死都開著的「窗台」為意象加以點染呢?如果我們把開啟的「窗台」理解為「跳樓」輕生的隱喻││「窗台」之所以至死都是開啟的,因為打開「窗台」、縱身一躍,才完成了跳樓輕生的行為本身││也許便能疏通作者的用心。分析至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說明「至死窗台未閤」一句可能延伸出的兩種解讀:(一)「至死窗台未閤」一句所表達的,是鬱鬱以終的「他」至死都介意著「她」的跳樓輕生,因為在「他」的心裡,永遠有著那一扇「她」在跳樓時所打開的「窗台」;(二)「至死窗台未閤」一句,說明了「他」的死因並非是受往事所苦而鬱鬱以終,而是與「她」一樣,都是跳樓自殺。採取這樣的理解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更加吻合詩題「輪迴」的暗示。如果久遠前的「她」是跳樓自殺,而「他」也在久遠後跳樓自殺,那麼,詩題「輪迴」,便意指著久遠前發生在「她」身上的自殺悲劇,久遠以後又在「他」身上重演了。而作者構作此詩,便實則是在追敘一對關係密切的男、女先、後自殺的悲劇;這整首詩作,便基本上是一則隱晦而慘悽的愛情故事。
其二、將「你」和「他」理解為作者,則作者所以在同一首詩作中,將自己分別稱作「你」和「他」,應是意欲區分出「實際已發生的過去中的自己」和「預計將發生的未來中的自己」二者。也就是:作者在過去發現了那封與「她」的輕生相關的掛號信,作者將當時的自己稱之為「你」;而在作者的思考中,還有個懷抱著該事件的記憶與挫傷,在多年後終於迎接死亡的自己,作者將這樣一個未來中的自己稱作是「他」。緊接著,我們同樣可以將「華麗的墓園裡,只有他的碑文/寫的最苦,至死窗台未閤」兩句進行兩種解讀:(一)作者預見到,因為「她」的輕生而終年傷懷的自己,終將迎來鬱鬱而終的一天,因為無論經過多久,自己的心中總是抹不去那扇「她」在跳樓輕生時所打開的「窗台」;(二)作者深知自己不可能忘卻「她」的跳樓輕生,進一步的,或許是作者計畫著將來要追步「她」的抉擇,也以跳樓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或許是作者深知自己終將在傷痛中追步「她」的抉擇,也跳樓輕生。同樣的,第二種理解可能更加吻合詩題「輪迴」的暗示;而如果這種理解是正確的,那麼作者構作此詩,實則便是在追敘一個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女子的自殺悲劇,並預告了悲劇將會在自己的身上重演。這整首詩作,便基本上是一則隱晦而淒涼的懺情詩篇,作者即是懺情的主體。
三
經由這樣的解讀,我們不難窺見,學生所提問的這首詩作,因於表意上的隱晦,每段詩行都可能引發讀者心中不同的「歧解」;重重「歧解」相乘,使整首詩作的詩旨可以有極為多重的理解面向。至於究竟那一種理解才是正確的?或者,上述的理解其實都是錯的?必欲追索出令讀者安心的答案,也許就只能求諸作者張慶麟了。然而,作者心中的答案,或許能代表整首詩作在初造當下的藝術真實沒錯,但詩的讀者也或許可以這樣理解:讀者對詩作的解讀,亦是一種藝術創造,而創造過程中那些只屬於讀者自己的真實,是可以非關作者的。以下謹以詩人羅智成的一首短詩結束本文,並呼應本篇解讀的美學立場:
我秘密供奉
過去所寫的文字
以一再的重讀……
當我踱步於兩行詩之間的通道
無數空繭如龕
悼念朝生暮死的蝴蝶……
我依稀記得他們的身影
但我的詩已死
只有在別人不經意的閱讀中借屍還魂
【羅智成〈黑色鑲金(之一)〉,收錄於《黑色鑲金》詩集】(2之2)※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