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豆比 － 2之1 自由時報
2019. 7. 8 --7. 9
◎隱匿
「綠豆」是一隻黑貓，因為眼珠是清淺的玉綠色，故得名。牠聰明美麗，卻不親人，每次來吃飯時，我都必須退到遠處，牠才能安心用餐，很符合一般人對黑貓神祕莫測的遐想，也是極少數我無法抓去結紮的貓。牠生過兩胎之後，身體明顯變差，有口炎症狀，精神食欲也不好，然而等我終於抓到牠就醫時，牠的狀況已經太糟了，不久，就因為愛滋和白血發病，過世了。
牠的第二胎小貓似乎有些夭折了，只剩一隻虎斑貓，綠豆對牠呵護備至，不僅哺乳期較其他幼貓更長，我還曾看見牠帶著小貓登上隔壁廢棄老屋的三樓陽台，母女互相依偎著，一起觀賞落日。因為綠豆是如此疼愛牠僅剩的小貓，故取名：豆比。（發音為：dobi，綠豆的小baby之意。）
豆比的個性和媽媽很像，非常怕人，雖然在失去媽媽之後，和我稍微親近了一點，但是依然神經兮兮，只要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趕緊逃走，謹守母親的教誨：遠離人類，以策安全。
不幸的是，接下來換我生病了，開刀後傷口感染，在家休養很長一段時間，等我再次回到書店的時候，已有隔世之感。熟悉的貓咪們極盡所能地歡迎我，尤其豆比的哥哥小夜和小星，緊纏著我不放，其他的貓也為了爭取爬到我腿上的權益，不惜拳腳相向。
在這場歡迎貓奴歸隊的儀式過後，稍晚，我在露台上整理東西，遠遠看見豆比來了，於是便退到遠處，好讓牠能安心用餐。沒想到，豆比突然像是全身通了電一樣，牠雙眼圓睜、騰躍而起，繞過露台上的客人，全速奔向我！嘴裡發出歡悅的叫聲，鼻孔像蒸氣小火車一樣地噴著氣，在我的腳邊不斷地繞圈圈，表達最熱烈的歡迎！
這實在讓我太驚訝了，我從沒想過，以前那麼怕人，從未正眼看過我的豆比，竟然會認得我！而且當牠還是幼貓時我就離開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幾乎是牠生命的一半，我都不在牠身邊，然而牠不僅沒忘記我，似乎還一直等待著我的歸來！
可惜的是，感動過去之後，豆比恢復原狀，依然很怕人，無法靠近，等年紀到了要抓牠結紮時，還是拜託高手來撒網的。牠的媽媽是愛滋加白血貓，很慶幸他們兄妹仨都只有愛滋而已。
豆比的兩個哥哥都是黑貓，長得很像，但個性截然不同。小星只愛我，小夜卻會照顧妹妹，豆比非常愛小夜哥哥。可是，小夜在一次不知是被狗咬或者車禍之後，住院療傷，最後來到我家養病，三個月後，竟因心臟病發猝逝。
小夜過世後，有天晚上，我在露台上跟豆比講起小夜已不在人間的事，一聽到哥哥的名字，本來伏臥在地的牠立刻站了起來，繞著露台走了一圈又一圈，睜大眼睛往四周察看，等到確認沒有小夜的身影之後，牠燦爛的雙眼便黯淡了下來。
或許因為摯愛都離開了，或許因為習慣了我的存在，豆比愈來愈信任我，有天還帶了一隻壁虎來送我，眼看著壁虎將被玩殘，我趕緊將斷尾的壁虎收下，跟牠道謝，趁牠不注意時偷偷將壁虎放走了。
等到豆比三歲多一點，也出現了疑似口炎的症狀，吃飯時嘴巴會痛，甚至伸出前腳打臉，完全和牠媽媽一樣，不一樣的是，牠的脖子四周有一些傷口，雖然不深，但是有好幾處，看起來非常可疑，總之必須盡快逮捕送醫。這時我雖然已學會撒網，卻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抓到。
送醫鎮定之後，醫生把牠的嘴巴打開，我驚呼一聲，因為就連我都看得出，牠的牙齦很健康，醫生也鬆了一口氣，判斷豆比並沒有口炎，只是牙周病而已，而牠脖子上的傷口，醫生認為是被狗咬的，但是已經快要痊癒了，不須理會。當場醫生把右後方一顆蛀牙敲掉，就讓我帶回了。
接下來幾天，症狀有改善，可是不久，症狀又出現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因為當時我父親病得很重，我經常跑南部探病，而我自己也爆發了嚴重的蕁麻疹，服藥後的副作用讓我很消沉。因此儘管我覺得豆比的情況不對勁，但是想到醫生說牠沒什麼好擔心的，也就抱著再觀察看看的苟且心態，如此拖延了一陣子，直到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為止，於是，再次布下網羅抓貓。
送醫後，再一次鎮定檢查口腔，這次醫生還是說沒有問題，又敲掉了半顆蛀牙，就要我帶回，但這次我不願接受了，豆比已消瘦了這麼多，我要求醫生至少要驗血，沒想到，驗血的結果，豆比已經嚴重貧血，各項指數也很糟，更糟的是，醫院無法收留，我必須立刻轉院，並且找到輸血貓，否則豆比會有生命危險！
整個晚上，我心急如焚地連絡幾家動物醫院，但是別家的醫生無法理解，為何在這麼糟的情況下還要轉院？結果我並未找到可信賴的醫院。第二天早上，只好就近找了一家醫院，將豆比送過去，朋友也立即帶了她的壯貓前來，很幸運地配對成功，當場就輸血了。
輸血後，豆比情況好轉，而且也適應了這家醫院，於是我就沒有轉院，但是，我請醫生再次檢查豆比的口腔，結果發現，牠雖然牙齦健康，可是，口腔結構不對勁，極可能是被狗咬之後，整個口腔都位移了，最裡面的牙槽骨，連白骨都露出來了，可是，上一位醫生居然沒有發現！
這一次，終於把豆比口腔內部都搞定了，牠食欲大增，精神也很好，只是貧血症狀仍未明朗，醫生說是自體免疫型貧血，很難醫治。可喜的是，牠的情況已經可以出院，我便歡歡喜喜將牠帶回家了。
只是回家之後，家裡的甜粿不吃不喝、不上廁所，每天躲在床底下發抖。我用盡辦法討好牠，可惱的是，只要甜粿從床底下出來，或只是從遠方偷看，被關在籠子裡的豆比就立刻發出不可思議的怪叫，那聲音很明顯是威嚇，也有故意玩弄的意思，我真沒想到長得那樣清純無害的豆比，竟然會有這種心眼，而且還真的把體型兩倍大的甜粿嚇得魂不附體。後來我試著把豆比從籠子裡放出來，甜粿反而好多了，似乎牠真正畏懼的是會發出貓叫聲的籠子怪物。（待續）
隱匿／豆比 － 2之2
2019. 7. 9
◎隱匿 圖◎郭鑒予
就這樣，豆比過了一陣子快樂的居家生活。牠在家裡到處探險，每個胖甜粿到不了的高處，牠都上去查看一番；把紗窗當做貓抓板，並攀岩而上；把窗簾視為敵人，並與之纏鬥，最後終於被拉繩勒住脖子，發出悲鳴、向我求救……總之，牠居家之後真的是脫胎換骨，徹底放下包袱，變成了撒嬌鬼與跟屁蟲，甚至就連我洗澡時也不肯離開浴室，就趴在浴缸旁邊等我。像牠這樣陪洗澡的貓，我後來也沒有再遇見過了。
豆比每天必須服藥，牠住院時每次餵藥都要出動一大群人保定，甚至要有人在旁邊吸引牠的注意力，可是在家卻必須由我一人搞定，這對我和牠來說都是極大的考驗。首先用厚重的棉被將牠緊緊蓋住，戴上頭套，用全身重量和力氣壓住牠，然後把膠囊塞進牠的喉嚨深處，確認沒有掉出來之後，再灌入3CC的清水。每餵完一次藥，我們都筋疲力盡。用這麼粗暴的方式對牠，我覺得很抱歉，可是牠從未對我生氣，乖巧得令人心疼。
可惜，好日子過了沒多久，豆比開始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我發現牠正發著高燒，於是只好又回去住院了，接著又因為發燒原因不明，做了各項檢查，明明已經貧血了，還經常抽血，讓我感到很不忍心。有次探病，我發現前一天抽血之後，緊緊縛住前腳的膠帶沒有拿掉，牠的右前腳腫成兩倍大，甚至連右眼都腫脹變色了！當場我便下定決心，要轉到台北的醫院去了。
可惜台北一家可信任的醫院沒有病房，醫生承諾會盡快讓某隻貓出院，誰知那隻貓的主人卻遲遲不來接牠，猶豫了一天之後，我決定不再等待，立刻轉院，這已是第四家醫院了。豆比在這裡住了一個晚上，隔天，那位醫生告訴我，豆比高燒不退的原因，是因為牠咽喉處有一個很深的傷口，應該是被狗咬的，可是毛已長全，其他醫生也沒有仔細檢查，拖了太久，以他們醫院的設備是無法處理的，建議我轉院。
直到這時，豆比真正的病灶終於被發現了！可是，已經拖了一個月！當下我立即將豆比轉到台北一家規模很大的動物醫院，並請所有專科醫生齊聚一堂會診，醫生們將豆比喉嚨的毛剃乾淨之後，露出那個被狗咬的可怕傷口，又大又深又爛！我既悲傷又震驚，不明白為何以前那麼多醫生和助理都沒發現這個傷口？包含我也是，為什麼連我也沒發現呢？此時，各科醫生都認為情況很難搞，最糟糕的是，經常抽血的牠，全身上下布滿針孔，幾乎已經無處可下針了，可是，以牠的症狀來說，口服藥已完全沒有意義了，必須直接輸液進入血管才行……最後，見慣了大場面的主治大夫還是保持樂觀，她說：「我決定拚了！」
如此就開始了豆比住院，每天清創、灌食、使用各種抗生素和類固醇對抗細菌的日子。牠的病況時好時壞，有時會突然大吃，導致醫護人員擔憂牠腸胃受不了，有時卻虛弱不堪，甚至無法撐到探病時間結束，就睡著了。但因為我明顯感覺到，牠求生意志非常堅強，醫生也認為還有希望，所以我無法放棄。
那陣子我父親的狀況也很差，已準備住進安寧病房了，但是為了豆比，我很久沒有回去看他。電話中，父親問我何時才要回去？我支吾其詞，因為總不能說是為了貓吧？可事實就是如此，父親還有媽媽和其他家人照顧，豆比卻只有我，除了我以外，牠沒有其他的倚靠了。
我盡量找時間去看牠，每次去探病都會叫牠要加油，直到有一天，我感覺到牠真的非常疲倦了，意志力開始消沉，我終於忍不住跟牠說：「如果你真的很累，就不要再加油了，安心離開也沒有關係喔！」那時牠已消瘦不堪、毛色暗沉，黃疸的雙眼已完全沒有活力了。
最後，終於到了這一天，醫生在豆比癲癇發作過後，面露難色地請我做出最後決定。我無法克制，當場痛哭失聲，然而，等我躲到醫院僻靜處，徹底哭過並擦乾眼淚之後，我告訴醫生，我選擇放棄治療，帶牠回家。
豆比回到家，開心得不得了，牠在房間裡繞了一圈，勉力吃了一點食物，並要求睡在我腿上。可是才幾個小時而已，牠的癲癇又發作了，醫生說，這是死亡的前兆，但因為癲癇極耗費體力，如果讓這麼虛弱的豆比在癲癇中離開，是非常殘忍的。於是我不再猶豫，拿出醫生給我的直腸鎮定劑，使用後，牠平靜地離開了，全程，甜粿都在一旁默默守候。
豆比斷氣後，我將牠脖子上的紗布和繃帶取下，這才知道，牠清創過的傷口範圍是這麼大，而牠的脖子，幾乎可用藕斷絲連來形容……雖然知道死亡是解脫，也欣慰著牠終於遠離了病痛，更何況我也不是第一次為貓咪送終了，但這一次，卻是我最悲慟、最不甘心的一次，因為我很清楚，牠很想活下去，而牠受了這麼多苦，全都是人為疏失，儘管醫生們的疏忽令人髮指，但我正是那個為這次災難埋下種子的人。
我不斷地追悔、惱恨，回想每一個步驟：如果當我發現牠不對勁的時候，不要糾結於不親人的貓該如何醫療的問題，而能夠更迅速地捕抓；如果我第一時間就送到可信任的醫院；如果我有足夠的判斷力，不要相信前兩家醫院的診斷；如果我更細心，堅持要醫生檢查傷口；如果我更堅強、更聰明、更果斷，如果我不要總是苟且過日子，總在事情發生之前就被恐懼所擊敗……換言之，如果我是一個更好的人，那麼豆比就不會受這麼多苦，牠會活下來，說不定此刻還在我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是如此無藥可救，即使在睡夢中，也在累積著自己的罪惡。
豆比死後，我失去了很多感覺，比如當時正值酷暑，可是當電風扇開了大半天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只開了導風葉，雖然有轉盤的聲音，卻沒有風吹出來，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熱。
失去了這些日常的感覺，換來的卻是另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斷且明確地感覺到：這些事都早已發生過了──比如我把上半身伸進病房和豆比碰頭、親嘴，而牠發出各種可愛、可憐的聲音，向我傾訴；或者當我等待醫生為豆比做最後醫療時，一邊哭泣，一邊在附近巷弄間亂走，抬頭看見的浮雲──這些畫面對我來說，都有一種強烈的既視感，或許是巨大到無法承受的悲傷所帶來的幻覺吧？只是這幻覺，卻比日常的一切更加清晰。
我不禁想著，難道一直以來，我只是依照命運的安排行事而已嗎？依照我的基因、我生來的配備，依照我的性格而一路走向這命定的結局？果真是如此嗎？或者我只是試圖為自己脫罪？但就算是真的，在這條早已走過的路上，我仍被這命定的血花與淚花所擊潰。或許，當命定的眼淚流完，我虧欠給豆比或命運的債也就償清了吧？然而，不管經過多少年，只要想起豆比，眼淚總是停不了。
要說豆比是我照顧街貓的歷史上最痛的一頁，或許還太輕了，牠是我生命中最痛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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