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育靖/人在江湖
2019-06-05 自由時報
◎林育靖
行醫日久,愈發感覺自己和「醫生」這個職稱漸行漸遠,應是跟我的工作性質與內容相關──這些年做的是安寧居家,也就是到末期病患的家裡探視,替他們帶藥、調整藥物,看看他們家裡環境有什麼可以改善而讓病人生活品質提升一些,例如提供病床租借的訊息,教他們如何照顧壓瘡傷口、如何在床上洗頭,告訴他們臨終前可能出現的徵狀……汗顏的是,除了調藥之外,其他的事都由護理師一手包辦。「醫使其生」已不是我的使命,充其量我只能「陪至善終」,然而我付出「陪」的時間,一週不過幾個小時,而善終是理想是心願,病家的最末歷程仍看他們的造化。
圖◎吳怡欣
造化!多麼推託之詞啊!幾年下來我的字庫累積大量的推託詞彙或語句:「不一定」、「很難說」、「有可能」、「試試看」、「每個人體質不同」,或者,「病人目前狀況平穩,但腫瘤變大與擴散,身體會漸漸走下坡,速度因人而異,情況好的話再撐幾個月,但如果因為免疫力降低,遇上感染的問題,也可能幾天內就走了。」多麼完美地含括了餘命估算的長短,漏網之魚是萬一病人韌性太強活上一年,那就是醫術高超了。
無能「妙手回春」,但求病患「入土為安」。前些日子聽一位婦產科醫生分享行醫多年的收穫,他移民美國時到了機場便有不相熟的人來接機,對方恭恭敬敬說「三個孩子從前都是您接生的」,後來返台時又有年輕人相迎,說「我當年是醫生您接生的呢」,真是左右逢源哪!我聽著不禁想:將來我往另一個國度去時,會不會有一群靈魂列隊歡迎呢?婦產科醫生的「迎來」無比喜悅,我的「送往」儘管悲情,總歸是人人必經之途,幽谷伴行,令我踏實。
然則也常有踏「虛」的步伐:我在安寧領域裡累積專業素養,卻往往在過程中感覺自己不專業,科學實證無法撫觸病人的心,治療準則跟不上家屬的調,所以更多時候,我好像就只是在跟病人或家屬閒聊,輪流嘗試方法,共同臆測未來。過程中各種模稜兩可,各種舉棋不定,各種進退維谷……我在擺盪中逐漸練就隨遇而安,練就聽天由命,練就道聽途說──把上週那個家屬自創的照顧祕方與今天這位病人分享,或是某病患病況進展完全超乎預期,便把此經驗納入資料庫,去修正我對下一位病人的揣測。
那日訪視的病患是位年長的堪輿師,家屬抱怨說病人夜間常失眠,且胡言亂語,道些怪力亂神,之前一星期內數度調整鎮靜安眠劑,時而完全無效,時而睡到第二天中午還不省人事。當天下午勘輿師精神倒是好得很,泡了上好的茶招待我和護理師,我問他是否因睡眠問題困擾,他笑笑說還好,我問可否請家屬帶我到他臥室看他休息的環境,他也說請便。臥室幾乎不透光線,裡頭暖呼呼的,媳婦說老人家白天坐累了就會進房躺躺,白天至少兩、三回,每回一、兩個鐘頭,算下來一天的睡眠半數在晝間耗去,難怪夜裡輾轉反側。我與媳婦商討,乾脆停去他所有鎮靜藥物,讓病人自行調適睡眠總量,夜裡的囈語,既不傷人也不害己,就聽憑他思緒流轉、沉澱。媳婦點頭同意,這時病人女兒進屋喊人,說爸爸不高興了,疑心你們躲起來這麼久設計什麼圈套。
我回到廳上,先詢問關於他的堪輿工作,想抽絲剝繭探究他夜裡說的「有『大的』來找我,要拜託我去處理『小的』問題」,是否有心理靈性的問題需要被撫慰,也藉機進行生命回顧,肯定自我價值,他談起來果然興致勃勃口沫橫飛,自豪如何鐵口直斷「蔭屍」,選地、論命如何神準。我問他:所謂堪輿師其實也並非每個人都那麼會看對嗎?他鼻子哼了口氣:「我看根本沒有其他人真正會看。」他說曾有人引薦其他堪輿師與他對談,他聽一、兩句就知是個大草包,第一次還客氣泡茶請他喝,後來對方竟涎著臉再度來訪,他就不客氣了,爐上燒著水,故意轉極小的火,讓水怎麼也燒不開。
我接著解釋剛才與媳婦的談話,說打算停掉他睡前藥物,如果體力許可,白天多點時間待在光線充足處,或許自然可改善夜間睡眠問題。他竟忽然暴怒:我的事你為什麼與旁人商量?你要知道,吃藥的是我,身體是我的,你與別人說個什麼勁兒!你知道「五術」嗎?我告訴你,山、醫、命、卜、相,算來我們是同路人,都是走江湖的,江湖中人罩子要放亮。護理師正要開口替我辯護,我拉拉她衣袖,半開玩笑地解圍:我們要聽得懂話,不然下次探訪時水就不會沸騰了。
有些狼狽地結束訪視,坐上車,胸口仍悶悶脹脹的,幾個深呼吸後才平復,但覺得老先生的話真是當頭棒喝,原來我就是個行走江湖的人,見了點小世面,也成長不少,不再是住院醫師時被凶惡的家屬吼幾句就躲回護理站傷心個老半天的女孩,也不像前幾年被一位移民美國、返台探親的家屬質疑治療方式──他先以美國醫療多進步來貶抑我,又舉了美國一位醫生幫病人安樂死被告的例子,警告我要多讀書並關心時事,不然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就淌淚用去半盒面紙的少婦,當下我很氣他的莫名其妙與口出惡言,明明他昨天剛下飛機就飛奔醫院做健康檢查,占盡台灣健保的便宜;明明我做安寧照護,跟安樂死截然不同……明明我覺得錯都在他,可是一想起來便覺心狠狠被捅一刀,隔了好幾個月還不能釋懷。如今練習在吐納之間散去,讓自己成為一個擺渡者,病家的情緒來,我替他們送往彼岸。
江湖當中,我們都是過客。●
後記: 不是 醫生 而是送終臨終關懷。生命的這個區塊充滿悲情,不確定性及挑戰。而並非老了才會生病。我在職場上,送走至少十位 身體孱弱的學生,硬生生從座位上消失,傷心的不只是家人,還有同儕及授課的師長,那衝擊也終生難忘。人 來的時候一個樣子,走的時候千百種,年齡更是從很小到很大都有。能福壽全歸的會少一些哀傷,不是的,苦苦也得消化。接受生病的事實,如何陪伴勇敢面對一起奮戰是需要歷練的。家人首當其衝,再來是醫病關係。好的醫療照護不僅是藥物 ,直接的言詞關懷常有隱隱及莫大安慰效用。那是面對的勇氣,智慧的處理,不一定能翻轉日子,及時把握眼前當下,日子可以自在清歡,比什麼都重要。( 2019. 6.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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