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與靈性 的 糾葛──癌末病人的自我實現
■方俊凱
2019-05-30 中華日報
引言:
那天早上,他媽媽幫我們拍了一張合照,這是張最適合放在投影片上的照片,他在照片中笑得好燦爛。
我知道他為什麼那麼開心,他沒有想過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還能夠做點有意義、成就他人的事情……
*喪失味覺的天才廚師
小葉是我照顧了非常多年的病人,他過世的時候才剛四十歲出頭。我從他還是個年輕氣盛的青年開始,就是他的主治醫師,將近二十年的醫病相處,到最後,與其說是病人和醫生之間的關係,不如說像多出了一個弟弟。
小葉很年輕就替知名的五星級飯店工作,很會做廣東菜,從年輕時就喜歡喝兩杯,後來越喝越多,最嚴重的時候,還住過我們精神科病房,因為壓力、因為憂鬱症,喝酒成癮的情形每況愈下。
幾年的治療,雖然讓他獲得了比較好的控制,但小葉的舌頭因為長年酒精影響,已經無法判斷出食物的鹹、淡。雖然曾經考慮過回老家開餐廳,卻因為味覺麻痺,導致他一直沒辦法回頭做廚師的工作。
*重回鄉村,完成心靈解放
我記得他被宣判得了癌症的時候,第一次回來我的門診報到,神情顯得有點焦慮、有點緊張,我問他:「之後想怎麼走下去?」他用微微的苦笑回應我。
「本來的目標是回去當廚師,現在看來應該不可能了。」他抓抓頭,猶豫了一會繼續說下去:「我老家附近有一塊不是很大的田……爸媽的意思是,不然我就回去像小時候那樣,種種西瓜、筊白筍什麼的,一邊化療,一邊做農夫。方醫師,你覺得呢?」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告訴他。我知道他其實是想要別人推一把。對於已經沒辦法完成夢想的小葉,這是他苦思許久之後,才終於找到的另外一條路。
回到老家的他,每次來到我的門診,看起來確實快樂多了,針對腫瘤的放射治療,也獲得不錯的成效。有陣子,他還會專程抱著自己種的超大西瓜到門診送我。
「比起西瓜,腫瘤看起來小得多了吧。」小葉自我解嘲的邊說邊笑,看到他的笑容,我想,當初推他一把的決定是正確的。
身為一位精神科醫師,我一直覺得,幫助病人做生命回顧,甚至協助他們找到自我內心的「信念」,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心理與精神的治療,其重要性不亞於抵抗癌症的化療。不論是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病人,或是剛剛獲悉自己罹患絕症的病人,面對自己一生是怎麼走過來的,除了是協助他們自我價值重建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幫助他們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強悍的她,和自卑的他
小葉的故事並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在他面對疾病努力奮戰的時候,他的親姊姊也宣告得了癌症。然而,小葉的姊姊沒有他那麼幸運,治療不僅不如預期,後期幾乎需要小葉去長期看護她。這時候,小葉的身分變得有點複雜,他本身既是癌症病患,卻又是末期病人的家屬,化療的同時,也必須照顧自己的姊姊。
疾病中的手足關係,其實每個家庭各有差異,有些兄弟姊妹的互動本來就不多;有些則是小時候很好,長大後卻因忙碌逐漸疏遠,等到最後發現病人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就會出現一種愧疚感,並且十分抗拒親人的死亡,小葉的情況就剛好屬於後者。
有段時間,小葉會固定來看我的門診,他來的時候,大部分都在談論他與姊姊之間的關係。
「我姊從小就樣樣比我強,運動是、讀書也是,20幾歲就考了個穩定的公職,認份工作一輩子,從來不用爸媽操心;而我呢,當上廚師之後,可能嫌生活過得太平淡,最終跑去當了酒鬼……。」他無力地聳肩笑了笑。這樣的落差感,可能總讓他感到微微地自卑。
「其實小時候,她的書包都是我幫她背的。」他停頓一下,用手抹了抹臉頰繼續說下去:「這麼強悍的她,怎麼偏偏在治療上輸給我呢……。
最後,在姊姊過世後的幾個月,他的頭頸部癌症也復發了。
*愛的請託
小葉從短期住院,到後來住院時間越來越長,只要看到他沒回門診,就知道他又住院了。那陣子我剛接手安寧療護教育示範中心主任,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把他轉過來。雖然,長期替他看診,也跟做安寧沒兩樣。
某天中午,我到醫院附近剛好看到小葉媽媽,「我很清楚我們家小孩的狀況。」她這樣對我開口。「女兒前陣子也過世,所以我很清楚,我兒子大概不行了。」
從他媽媽的話中我才知道,原來安寧共同照顧小組已經去看過小葉,只是他一直不願意轉到安寧病房。「我知道他是顧慮我和他爸,我們兩個。」媽媽這樣對我說。「方醫師,我兒子非常尊敬你,你講什麼話,他都會聽的,你可不可以幫我講一下?
我對他媽媽說:「您跟小葉講,說我叫他轉來這邊,我會照顧他。」當天下午,還沒下班,就聽到小葉同意轉過來的消息。
*面對死亡的勇氣
二○一七年八月初,我受邀參加新加坡舉辦的亞太安寧會議,大會給了我一個演講題目:精神科醫師在安寧療護中扮演的角色。我馬上想到了他。趁著某天查房,我試探性地問他:「小葉!我在新加坡有一個安寧療護的演講,我想講你的人生故事,可以嗎?」
小葉用不善書寫的手,慢慢寫下三個字:「為什麼?」
我說:「我照顧你很久了,從精神科的病人一直到變成安寧療護的病人,用你的例子來講安寧的題目,可以幫助到其他人,也能讓工作人員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狀況。」
他聽了很高興地點點頭。在一旁的媽媽立刻就幫我們拍了一張合照,這是張最適合放在投影片上的照片,他在照片中笑得好燦爛。我知道他為什麼那麼開心,他沒有想到過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還能夠做點有意義、成就他人的事情。
我們常常講,怎麼滿足末期病人心理層面的需求?有些人透過信仰宗教的方式,最後成為了基督徒或是佛教徒。信仰的關鍵其實不在於能不能從宗教中尋求慰藉,而在於給予病人面對死亡的勇氣,比如說,佛教徒面對自身的病痛,會覺得是人生無常;而基督徒則認為,這是回到天家以前,經歷的最後一個苦痛。
有些無神論的病人,本身沒有宗教信仰,但可能也抱持著某個「助人」的信念,希望自己的生命走到最後,還能以別種幫助他人的方式,展現出自我價值。
*最後,遲來的相片
出國前我去看了小葉最後一次,他狀況不好,人又更虛弱了。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天結束,剛下飛機,就接到社工打來的電話,小葉在我回來的前一天就走了,據說是睡夢中離開的。
小葉的離開,並非是沒有預期的突如其來,然而,我的內心仍然帶了些感慨與不捨,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佔據了我職業生涯中非常大段的歷史,整個過程中,我一直是他的醫生。雖然隨著他的人生階段,扮演著不同角色,但不管是扮演精神科醫生,還是安寧醫生,我都是他的醫生。
我始終記得小葉媽媽在小吃店對我說:「我跟他講什麼都沒有用,你講可能會有用。」
他走了之後,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把這樣一個服務加進醫護模式中。對於病人來說,能夠找到一個理解他的人很重要,這個人不一定非得是醫生,長期陪他走過來的親人、社工、牧師也行。精神心理層面的介入,能夠協助病人避免在疾病的中途,找不到人能解決他心理上的困擾。有時候病人需要的只是「推他一把」,一如小葉,他知道自己身體到了某個階段,可是他掙扎著下不了決定。
其實小葉在安寧病房的時候,不像加護病房每天幾乎昏睡,有時候精神好一點,也可以聽聽音樂、做點東西、透過紙筆講講話,更重要的是,能跟他的家人相處最後一段時光。
身為一名醫療人員,我們除了拯救生命外,還能帶給別人什麼?如果有一個角色,也許不一定要像是我這樣的角色,心理師也可以,能夠把病人的心理層面當作重要事情看待,貫穿前後、全程參與,在他早期生病時,能夠跟他談論心理狀況。那麼面對有需求的人,尤其是急重症或癌症末期病人,就能幫助他在關鍵時刻,做出人生重要的決定,而那個決定,有可能會改變他的心理狀態,甚至生命品質。
新加坡那場演講,我用了一片快要掉落的葉子當作簡報畫面,我對研討會上的所有人說:「我現在告訴你們的案例,是關於一片葉子的故事,回去的時候,不確定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他還在,我要親口告訴他,我把你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到了;如果他過世了,我就跟他爸爸媽媽說,我已經把 你們兒子的故事,講給大家知道了。」(本文係馬偕紀念醫院策劃之《安寧日常 語愛時光》精采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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