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人鬼之舞
2017/03/13 10:30:52 聯合報 林文義
人的喧譁,鬼的沉寂。青春時候如何的愚癡及其一廂情願的傾往,愛過的時代、無悔的堅持,同意編織著一方夢土,其實連在夢裡,輾轉反側,都是那樣的苦澀而艱難……
終於到了某一天,我們必得學習全然的噤聲不語,徹底的沉默,而無關於絕對孤寂。
猶如回看昔時留下的文字,創作幾分斟酌或保留,欲言又止;反而日記最真實,當下的情緒感思,不必被他者看見的悲歡離合……隱匿內在的心,時而黑暗,時而光明?相信過的初衷何以日後背叛了,為何如此?大環境的現實必然折逆、馴服,不得已的妥協於理盲屈從「主流」的群體意識,這是人云亦云的不幸。
更不幸的遺憾,合應是人死後的鬼魂吧?至今不曾聽聞生人從死後重返凡間,幽靈之說卻流傳幾千年,虛實難辨的陰陽之謎。想是人生在世,諸多愛恨情仇、未償的願望、佛家所言的「貪嗔癡」使然的不捨與未明吧?
佛世尊悉達多圓寂之前留言:「無我」二字,兩千多年來,庸俗如吾輩依然不能澈悟。
但丁的:「地獄」。基督教嚴酷的定義在「審判日」之時,善者上天堂,惡者下地獄,一分為二的毫不容情……死後的人不曾回來,生命幻滅,魂魄漂泊?鬼之說,夜霧般迷濛。
迷濛,恆在人的內在,疑心生暗鬼嗎?明與暗,光和影,時而清晰,時而朦昧;經典一再力求詮釋,善知識或惡警示喻義提升的哲學語詞,哲學?試圖解惑卻教人更為迷惑。
詩人說一朵花可見世界
花美卻易於枯萎
世界被收藏在一顆
水晶球般的星體裡
脆弱且易於受傷
我,是否就一直是,脆弱且易於受傷之人?更明白的自知:脆弱事實上是懦弱,受傷是自以為是完美的索求。
這是一種天譴嗎?對著鏡中的自我探問。
也許是報應吧……鏡中人冷言回答,容顏剎那間凜冽了起來,彷彿下一刻,暴動就將要發生,對視之我,不禁一陣寒顫了。
曾經有段時間,你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
直覺的率性吧?我的文字不也是如此?
不懂得有些事要學會隱藏和必要的保留。
公領域的評比,不就是要直言不諱嗎?
私領域的你,才真的像完美主義的自己。
……一時間,竟然為之怔滯地無言以對。鏡中的自己是自己嗎?夜深人靜,恍惚之間,彷彿是人鬼對話,那是未來死去的我?
鏡中是鬼,鏡外是人,虛實難分的默然。
我思索著:直言不諱的直覺與率性……那果真是自傷與傷人,濁世浮沉,少人會聽真話實言,你自認是出於善意,他者卻聞之刺耳;這是我己心的盲點或別人的隱痛?於是隨手取出宗教經典,對照異同教義,作為懺悔和省思的告解與試圖的虔敬救贖,祈盼有所助益。
由此可見:頑強之外,還是脆弱且易於受傷的自己啊!啞然的自我嘲笑,也很好。
切莫輕率的準備戒指
向如花綻放的女子求婚
雙心交會,實質陌生
我願意──如是虔誠
鋼琴突兀地堅持走音?
琴弦斷裂的忽然不幸。一杯酒有時可以換來一個故事……起先是我談到法國小說,一百五十年前的作家梅里美名著:《伊爾的美神》La V'enus d'ille散文詩般美麗的文字,描寫愛情原本幸福卻發生了驚魂攝魄的新婚之夜死亡的事件。對坐之人頓時灰黯了前時歡愉的神色,我小心翼翼,不安的緩聲問起,是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回答沒有沒有,很迷人的精采小說啊!只是……我想到,這是一個信任的問題。
小說:即將完婚的男主角在不經意的路過已形廢墟般的美神雕像前,輕浮地示愛。
對飲之人:憶起自身婚約折逆的往昔──我的遠行回來竟讓女子誤認去會遠方舊愛?
小說:是迷惑還是戲謔?將訂婚戒指套入美神雕像的無名指上且忘了取回。
對飲之人:她詰問我是否?我故意說是!
小說:新婚之夜,爛醉的新郎上床,被一雙青銅之手緊擁不放,驚醒一看,新娘已死。
對飲之人嘆說:沒有信任,何必婚緣。
小說:新郎被折斷頸椎,美神雕像無名指上的寶石銀戒,猶是閃爍著光,彷彿,許諾。
對飲之人再重複一次:這是信任的問題。
我,敬謹地敬他一杯酒。小說家梅里美如若魂魄有知,定會笑說:酒換故事多不幸。
滿座衣冠似雪……
天真無瑕的四○年前
蛾眉不再,神州何方
回不了原鄉的南洋,而今
嗜血的衣冠滿座
彷彿依然的印象:木柵大馬僑生的公寓,留著小鬍子的詩人溫瑞安將之命名為「試劍山莊」……好像時在深秋,詩人羅青帶著我和詩、散文、插畫三者兼美的李男前去拜訪。
日子正當少女的方娥真,文字如人般地摺扇中的溫婉女子,似乎詩社同仁都有一個武俠小說似的名字;日後我以「陳劍誰」笑稱九歌出版社總編輯老友陳素芳之時,她還是為之心驚!昔往猶若點鬼錄,素芳合應寫一本書。
溫瑞安應是天生的好詩人,怎麼自逐香港盡寫武俠小說:《四大名捕會京師》?天真無邪的詩人,已知世俗本就如此之現實殘酷,典雅是表面,殺戮才是真面目。神州終究是古代,鬼聲啾啾、人頭落地,那正是歷史中國千年來的詛咒,滿座衣冠似雪?當在相與逐漸老去的歲月,終於了解衣冠滿座的今時是如何之嗜血……人吃人的社會!魯迅早就以先知預言。
不也是我生命中想忘卻難忘的記憶嗎?以為用最純淨的文字,試圖在最黑暗的年代,呼喚黎明的真正到來;溫瑞安祈盼的是中國,我渴求的是台灣……人的喧譁,鬼的沉寂。青春時候如何的愚癡及其一廂情願的傾往,愛過的時代、無悔的堅持,同意編織著一方夢土,其實連在夢裡,輾轉反側,都是那樣的苦澀而艱難。
永夜,是我們的領土
一直都在黑暗中
貓頭鷹最清醒……
思索著生與死的本真
鬼在狂歡,人在沉淪
亡故之後的靈魂不捨的回到舊居,從茫茫夜霧深處漂行而至,生前的榮耀是否依然不捨?終究重逢的,還是自己的房間……
放不下的人間繁華吧?曾經的頭銜、獎項、定位,都留在一本口述、委人代筆的回憶錄厚實的書中。大義凜然的口述生平行誼,代筆者虔敬且謙卑的記寫;某些事可以明說,某些事隱藏心底,直到人死成鬼,才自覺:遺憾。
多少人用心讀過一本厚實的回憶錄?
印刷行世的書很厚,內容是否誠實?
有人還未出版回憶錄,卻早被小說家形容是:「說謊的信徒」。文學比歷史真實!前人如此說過。暴烈的叫「革命」,溫柔的叫「改革」……如果是革命未竟、改革未成,那麼留下的回憶錄又能印證什麼呢?
彷彿不見天光的永夜,鬼魂才能回家,返回自己的房間,猶若維吉妮亞吳爾芙同名小說一樣的不知所措。回憶錄傳主不曾讀過這本名著,但是看過改編的電影,驚見早富盛名的作家沿著蕭索如秋的春天河岸,撿起沉甸的石塊一一置入裙袋裡,而後凜然地投河自盡。
其實,有些事,我想說……鬼思索著,自言:再讓我重讀一次回憶錄好嗎?伸手試圖抽書,竟然如空氣般穿透的難以觸及,在永夜。
●
終於到了某一天,我們必得學習全然的噤聲不語,徹底的沉默,而無關於絕對孤寂。
-------------
陳克華/詩想
2017/03/16 10:40:53 聯合報 陳克華
實在忍不住詩人的譬喻癖。
日前讀到有人說哲學是在黑暗的房間裡找到一隻黑貓。
而宗教是要在黑暗的房間裡找到一隻不存在的黑貓。
而詩呢?
我想了半晌。
詩人大約是要在黑暗的房間裡,用盡各種方法手段,引出那一隻自己並不能確定,存不存在的黑貓。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