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邊隱隱暈白,海面浮泛少許亮點,海天界線漸漸解析明朗,舷板橫出翦影在湧動的幽明波光間俯仰不息。
舷側燈泡搖甩暈黃燈光,漁繩繃緊,線上沾黏的水珠反射絲樣光澤,從前舷斜入混沌墨黑水裡,我兩手握繩,一邊用腕刀扣住滑不溜丟的尼龍漁繩,一邊得使勁一把把拉回掛在繩上的餌鉤。西風緊強,氣溫不超過攝氏十五度,每口喘氣都留下一陣白煙噴出。
漁繩已收回大半,漁箱子裡七分滿,成績不錯。汗水一滴滴打在船舷上,我感覺一只爐具在我體內旺盛燃燒。兩掌除了痠疼早已麻痺失去了知覺,手臂筋脈將手掌抵抗海水拉力的苦痛傳播到全身,我得不停地俯身、仰起、俯身、仰起,用腰椎挺力,用全身每一吋筋腱張力來分攤兩掌承受的折磨。
說起來很難相信,我清楚感覺到每一根指頭都在痠疼喊痛。我常常覺得,人是自不量力來和大海拔河。
拔完漁繩,渾身濕淋淋,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汗水,反正都是鹹的。從水艙裡掏一瓢淡水,滿滿嚥下喉嚨,一股冰晶芬芳沁入腹底,我感覺到全身細胞都貪婪愉悅地吮吸清水的芳香。
趁濕淋淋衣裳還保持著燃燒後的溫度,裹上一件厚重大衣,回航路程大約五十分鐘,靠岸後還得搬卸漁獲,我得保持爐心溫暖。
坐靠舷牆邊,兩掌攤放在盤起的大腿上,十根手指頭若烤過的魷魚鬚向內翻捲,如承接住兩掌灑落的晨曦。使點力想讓他們平伸,若修行打禪的姿勢,而竟然只是抖咧抖咧伸不開來。
天色已亮,舵手輕快駛船,船尖犁動黎明波光快樂返航。
我沈坐著動也不動,想像自己在隆冬的被窩裡,體內血氣旺盛向外輻射著溫暖,那外冷內溫的知覺讓自己很像一隻鯨魚。我聽說過,人體在短時間內大量換血後,會讓人有脫胎換骨的重生感覺,也許,我現在的知覺便是如此,當芬芳的清水大量替換滋潤了原本含帶體臭的汗水後,我覺得體內清明如水。我沈坐著動也不動,不是因為勞累後需要休息,而是在享受身體經過劇烈燃燒後復甦重生的舒暢。
2.
六點三十分,我騎車回家,路上經過一座公園。
幾個頭髮斑白的老年人站在公園邊草地上奮力甩手;好幾排媽媽小姐在廣場上踢腳擺手跳韻律舞;迎面蹣跚跑來兩位體態豐盈的姑娘,臉頰紅潤,汗濕的衣裳黏貼飽滿輪廓……不只是身體,我頓然覺得心裡也快樂了起來……。當大多數人的一天還沒開始或是才剛剛開始,我已經脫胎換骨完成了一天的汗水勞動,在晨曦曙光的見證下。
看過拿破崙率領大軍出奇致勝的歷史故事,他漏夜急行軍越敵國認為不可能攀越的阿爾卑斯山,當時敵國將領還在舞廳裡熱鬧旋舞,拿破崙對士兵們說:「我們用鞋帶贏得了這場戰爭。」
我的快樂不只如此——我用汗水贏得了新生命,沐浴過無遮的朝陽後,我從處女海面回來。
我知道,全身肌肉將痠疼幾天,指掌也將腫脹一陣子,那只算是贏得快樂的微薄如鞋帶般的代價而已,痛快的代價。
3.
高中時,有一年署假跑去割稻打工。
炎陽下,從透早在田地裡彎腰匍匐到日落西下,當一天工作結束後,我跪在稻梗堆上,心裡想這腰桿大概永遠無法再直立起來。農夫朋友們幾聲吆喝,將一袋袋稻穀疊上牛車。
他們閒坐在田硬上大聲聊天,斗笠摘在手上搧風,胸口衣襟剝開,火辣辣胸膛散逸出一股股熱氣汗燥,夕曦黃撲撲灑落,田地裡蒸起氣味——稻香、草香、泥地終日曝曬後的氣味、體臭汗味、豪爽的談笑風味……這些氣味、聲音及光線揉合成一股氣息。
說不出這股氣息是香是臭,這氣味留在腦子很長一段時間後,仍然濃濃郁郁不容易散去。
之後,每當我和一群人在陽光下一起工作,無論在田地裡、在海面上、在建築工地、或是在港邊拉繩作網,這股氣息便悄悄降臨——赤熱的胸膛、燥熱的汗水及氤氳陽光暑氣,那是盡興舞過、喝過的豪爽氣味。
「這是勞動豐收的味道!」我告訴自己,收穫的不僅只是稻穀、不只是魚……收穫了陽光、收穫了汗水、收穫了群體勞動的歡樂和身體的舒暢。
4.
有一次我們捕到一條大約九百公斤重的大魚,船上只有兩個人。
魚體拉靠在舷牆邊,我揹住漁繩死命撐住,另一位伙伴急忙從艙底挖出一具紅鏽斑斑的鏈條起重機,忙著將它用繩纜縛在舷架上。
他跨坐在高高舷架上,看我臉都歪了;我抬頭看他結繩的手股股顫抖。
鉤掛妥當,起重機鏈條繃緊如我的歪臉,紅鏽鐵皮紛飛,填滿我們臉上每一溝扭曲的皺紋。起重機拉到端頂,魚體才半隻浮出水面,船已側傾。一陣波浪湧過,魚體盪開而後重擊在舷板上,緊結起重機的繩纜不堪負荷繃成纖弱模樣,隨時都會斷裂。
「不行!不行!」鬆掉起重機,魚體跌回海面,我又得背負繩索歪臉撐住。起重機換了個位置懸掛,加粗了纜繩,重新再來一次拖拉。
「不行!不行!」魚體實在太大了,起重機只有一具,得分段分次,一次拉高一些、拉進一些……每次解開都得撐住、換位置、重新緊結拖拉……這樣幾番折磨後「不行了!不行了!」我口乾舌燥、腳底虛浮、兩股顫抖,眼前幻出黑影,感覺好像隨時就要斷氣了。「不行也得行!」總不能讓魚體浮在半空就這樣撒手不管了,每一顆細胞裡的每一分力量都得壓榨出來。
連吆喝的力量也都珍惜省略了,只衷心祈禱我的伙伴身體健康,比我更強壯更耐磨。
這世界恍然都改變了,天空抑鬱不清、海水混濁不藍,我只期盼能夠立刻躺下,能夠趴向船舷嘔吐。沒有機會,事實上沒有任何機會,拔魚的過程環環相扣,兩個人而已,沒有絲毫間隙偷閒休息。
兩級浪而已,我已暈船得像生了一場重病。
我想,大概只剩下身體重力來當作我最後的貢獻,就這樣斜傾身體搖搖晃晃掛在漁繩上。
魚體拔進來的同時,我也順勢倒了下去。
沒有知覺,魂魄已經虛脫,身體不再屬於自己,眼皮沈重得像鐵門拉下……
先是恢復了聽覺,引擎轟轟運轉,波浪在舷側嘩啦啦潑翻,如一曲雄壯將起的樂章;聞到了魚體的血腥味,竟然如海藻磨碎般的腥甜;伙伴已收了漁具裝備,滿臉都是鐵鏽,笑瞇瞇地在駕駛艙操船回航;剝開胸扣翻露胸膛,一股濃濃熱氣竄出,心底騰蒸起那股「勞動豐收的味道」。
爬起來喝水,像失水的盆栽急需補充水分。身體顫抖,不聽使喚地劇烈顫抖。抬頭看到夕陽,聞到晚霞的氣味,晚風迎面吹拂,我似在風底穿梭浮游,船隻溫溫蠕動如在飛翔……
這個世界曾經掉落、擠壓,衝破極限瓶頸後,出現了不曾有過的昇平知覺,我極端敏銳、敏感,有大病初癒死而復活的清明。
選自《來自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