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讀過這樣的一句話:「現在的你,是上帝賜給你的禮物,然而,選擇成為自己卻是你回饋與榮耀上帝的方法。」
黑白的生命電影裡,乍洩的閃亮故事裡有我許多創作領域的第一次嘗試,不管是童真的第一次畫展,還是這本書歷經五個不同版本的寫作,其實都是選擇「成為自己」的隱微過程,不管是有意識或者無意識下,總是不斷持續進行著,只是過去被忽略,也一直沒能發現自己嘗試與人雙向理解的用心與努力,但是認證的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有力量與感到驕傲。
成為自己的永不放棄,訴說的是自我故事的詮釋權,在主流價值的社會脈絡下,身為家暴目睹兒的我,跟所有人一樣,都能夠自由地選擇成為自己,寫下更貼近自己的生命故事,並得到理解與祝福。
第一次開畫展
童年目睹家暴,像是在生命裡用血紅的油漆,潑灑了滿格出血的畫面。然而,我還偷偷藏著留白的一方想像卷軸,天真是永不斷水的彩筆,即便在灰黑的現實裡,我仍有彩色的夢。
九歲的一個春日午後,我和弟弟跑到空蕩的校園裡,突然瞥見某個教室坐滿了小朋友,我們偷偷摸摸地趴在後方的窗台,看著美術老師在黑板上大筆地揮畫著,並在教室走道間指導小朋友如何用色,看著五顏六色的水彩在雪白畫紙上渲染開來時,我感覺我的夢想也像五彩瞬間炸開來。我氣喘吁吁快步跑回家,跟母親說我要學畫畫,駝背埋在裁縫車裡拚命踩著工作的母親停了一下,摸摸我的臉說好,然後又繼續賣力地踩著那老爺裁縫車。
我知道視錢如命的父親連我的註冊費都不願支付了,更何況這無關緊要的學畫費用,母親一定得從做更多的成衣加工,來寵愛我這有點奢侈的夢想,但年幼的我早被色彩迷惑住,哪管得了那麼多。
終於,母親湊了幾百塊,讓我和弟弟跟著小朋友在週日的校園內上畫畫課,第一次看到用小小玻璃罐裝的廣告顏料,那落在眼裡的紅黃藍飽和顏色,好像澆灌入心底的滿足,我常常一整個下午,用手摩娑著廣告顏料罐,整個人都要化在裡頭的快樂濃稠著。我貪婪地連放學回家作玩功課後都想提筆作畫,一整本的圖畫紙已經無法滿足我,最後母親只好從鄰居一位成大教授處,拿回一整疊英語考卷廢紙,免費又不虞匱乏地滿足我們創作的欲望,就這樣我和兩個年幼的弟弟,一邊好奇研究著考卷上慘不忍睹的分數,與在我們看來陌生又充滿幻麗的英文字母,然後在背面空白處塗鴉。我們畫,從人物、動物到靜物,甚至幻想中的獸;我們畫,用鉛筆、色筆、水彩,有時也手腳並用;我們畫,一小張考卷紙的方寸間,或用膠水拼黏成像床一般大的天地寬廣;個人獨門創作,也可以三人聯手共創。只在盡情畫畫的時間,我們可以揮灑童稚純真的夢想,也暫時忘記父親經常對母親施暴的恐懼。
某個梅雨天的濕熱午後,我和弟弟偷偷地將我們所畫的一百多張畫,滿滿地張貼在臥房的牆壁,貼滿了後就連床上、地板也不放過,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畫展,沒有雪白厚實的圖畫紙為基礎,也缺少烘托效果的裱褙與燈光,以及錦上添花的祝賀彩籃,但卻是我們夢想的起飛。
我們合力畫了一張邀請函送給母親,深陷在加工成衣堆裡的她接過邀請函,揉揉因過度疲勞而泛著淚光的雙眼,不顧當晚要繳回工廠的件數還沒做齊,她竟然馬上起身走向我們所謂的畫展會場。她儼然一位專業鑑賞家,一幅一幅細細的欣賞著畫,還不時點頭稱許,讓我們像三隻快樂的小麻雀圍繞著她,爭先恐後地向她解釋各幅畫的意境,那觀賞一百多幅畫的時間裡,雀躍歡喜與被尊重、鼓勵,也讓我們忘記平日被父親經濟制裁與窘困的自卑,以及父親蓄意的羞辱與毒打。
母親發亮著雙眼,帶著微笑地說要買下我們所有的畫,並掏出身上的所有零錢來,哇!我們馬上將貼得滿坑谷的畫,一張張小心翼翼地撕下來,賣力地堆成厚厚的一大疊,送到母親面前,她慎重其事地挑了幾張貼在她裁縫車周圍的牆壁上,其餘的就收藏在那檜木的嫁妝衣櫥裡。
記得那夜我們用賣畫所得,買了乖乖、可樂果、蝦味先與飛壘口香糖,趁著父親到新町尋歡作樂不在家時,與母親開了慶功同樂會。而這畫展與同樂慶功宴,竟成了我們在家暴生活中,一種秘而不宣的默契,即便是一點點的物質口欲,但卻有大大的想像翅膀與遠遠的高飛,即便隔天家裡又是拳頭與眼淚齊飛的戲碼,我們卻都能在短暫與資源限制的同樂會裡,笑得那麼快樂,感覺自己身體裡,有一種迎風就能夠揚起的幸福,那是任何暴力都剝奪不了的。
第一次為自己感到驕傲、第一次覺得自己那麼有價值、第一次發現自己那麼有力量、第一次碰觸到幸福的翅膀在風動中揚起…,這些都是屬於內在心裡的,無可宣說,卻又是那麼真實與受用。
日後雖然我和弟弟都依著普通升學管道念上大學,並沒走上藝術之路,但空閒之餘我們總愛信筆塗鴉,而且顏料在畫紙上暈染開來的那一瞬間,心情總能穿越二十年的時空距離,回到那第一次的畫展當時,母親慈愛且堅強地為我們隻手撐起那純真的夢想,讓我們恣意快活地飛翔。
在看似不變的家暴生活裡,不管是直接被撞擊的母親,或者是偶而被碰搕與瘀青的我們,似乎從未失落追尋快樂的勇氣,即便社會價值與氛圍如何逼仄,救援資源是如此短缺與不可及,但我們的想像創作力,好像永遠像光的向日葵,帶著我們轉向太陽微笑的所在。
母親,也許不總是一位家暴受害者,她是不是也在我們的畫展裡,摸索著活下去的力量呢?當她瞇著鑑賞的眼光,欣賞著我們一幅幅童真畫作的同時,是不是也看見了美好生活的願景?
在創意如七彩泡泡紛飛裡的我們,對比著現實裡的晦澀與滯礙,是不是因著反差,讓我們更激發內在這神秘泉源般的動能,從而享受更多生命的豐富呢?我們是不是在原生家暴現實的碰壁裡,比別人更多了機會,在生命轉角處撞見創想的祕密花園呢?
記得念研究所時,教授請一位知名的心理學家孫明明來演講,她要我們在六個方格裡按照線條創意畫作,我已經不記得到底具體畫了些什麼,卻還記得心理學家盯著我的畫微笑說著:「你是一位很有想像力的人,不管眼前有什麼阻礙,想像的氣球總會帶著你,「咻!」的一聲飛向天空,制高往下一看,發現原來障礙根本不存在。你有童話般的天真,永遠像個孩子般,內心有很多愛,而且永遠都不會失去對愛的相信!」
我是願意相信愛的!當我憶起的一次畫展的畫面,當時的驕傲、自信與能夠隨心所欲創作的幸福,就像在大太陽底下融化的黃澄澄卡士達奶油,那麼的可口與散發著厚實的濃濃香氣,親嚐一口,在苦澀酸蝕的反差裡,更提點出甜滋滋的妙不可言。
目睹家暴雖然是殘酷與無可選擇的,但是,生命裡的那一片留白,想像力卻為我畫出了美好的願景,讓我許多體內逃竄奔忙的氣力,放在天真的創作裡律動著。記得小時候只要揹起畫架,在中山公園的荷花池畔待上一整天,就會感到一份寧靜與富足,參加美術寫生比賽所累積得到的二十多張獎狀,訴說的正是創想靈動的奏鳴曲;美勞課創作聖誕卡片時,我會利用樹脂點在卡紙上作為雪花,完形了南國從未下雪的想像,也會將卡紙鏤空,反面貼上蕾絲碎布,創造一方綺麗的幻想窗口;物理課堂裡,利用幾根竹筷子與線頭,再多一些重量與臂矩平衡原理,我將星星、月量與太陽,納進了我夢幻的小宇宙裡,掛在窗台上看著他們在風裡旋轉,感覺我的生命也是律動的…。
創意,彷彿是灰姑娘故事裡,神仙教母手上的那隻仙女棒,在看似無物的空中輕揮,灑下來的閃亮金粉,就會在冷酷的現實裡,變出溫暖的奇蹟,發現自己是倍受恩寵與被人深愛著的,如同換上禮服與玻璃鞋的灰姑娘。
就在第一次畫展之後,我與弟弟們還有更多的創意演出,例如我們還「校長兼撞鐘」的身兼演員與賣票、剪票員,演出真人電影,首先裁出戲票大小的紙張,然後用母親的裁縫車,對半處針刺成一條撕裂虛線,看起來還真的仿真戲票,讓母親看了呼天搶地說著:「夭壽囝仔!我營生用的裁縫車真的要被你們買去了(台語意謂弄壞了)」。
母親邊罵邊笑地走進我們的房間,看著我們爬到疊床的上層,拿出她作衣服用木尺與彎尺,很賣力地打打殺殺演出《流星蝴蝶劍》,連忙喊著打小力一點,不要弄斷了她的謀財工具。更爆笑的是,我們中場還有廣告時間,披上浴巾後,姐弟三人像大象般地彎腰搭背,還左右腳交錯點步出場,稚嫩地用國台語雙聲帶唱著: 「象王蚊香,沒什麼煙、沒什麼煙,象王蚊香點很久!」
母親呵呵大笑,逗得在台上表演的我們,竟也忍不住笑場起來,結果台上台下笑成一片的像紅豆麻糬般的緊緊裹在一起。
就是愛說故事
第一次畫展是一次難得且珍貴的閃亮故事,稚嫩創作的初體驗,以及敢於分享的初生之犢,讓我感到一份自由表達的快樂,以及被人理解的珍貴。這份體驗以最隱微的方式,啟悟我透過各種創作形式與發表管道,來描繪出一位更可愛的自己,以及更願意親身實現的生命故事,於是,我發現就在那次火花般的生命經驗之後,生活的每一個分秒裡,自己總是在尋找一方誠實且開放的內在與外在空間,學習辨識自己的感覺,也努力拋開對自己的許多僵化概念,試圖創意發想地構築自己的許多面貌,就像拿著鑿刀刻劃出每一個鑽石切面。即便在看似侷限與逼仄的目睹家暴生活裡,這份自我想像與構圖,總會多元切割地交錯、輝映出美麗,並且幻變成為神秘力量的來源。
第一次畫展、第一部電影、第一本漫畫冊、第一次舞台劇、第一支廣告、第一次服裝表演…,天真創意飛揚的許多第一次,都是在現實逼仄的童年裡發生,家暴目睹依然,身體的顫抖仍舊不規律的放電,然而創想開啟的第一次,卻像接力賽般的循環延續著,我寫了第一本日記、畫了第一本附插畫的童話故事、畫了第一次廣告分鏡腳本、第一個部落格,甚至十多年前嘗試寫的第一次劇本與第一次創造兒童小說,主題都是目睹家暴的生命經驗。
對我而言,口說生命經歷並非為了博取同情,創作也不是為了得獎,或是證明自己的某些能力,卻是因為第一次畫展的美好經驗,讓我清晰地感覺到創作中的自己,竟然可以是有力氣與自由選擇的,並且能夠運用各種方法,或者嘗試各種敘述的角度,來表達每一吋的覺受、每一絲的念頭,以及希望被別人所了解的那個我。所以四十多年的生命歷程裡,不管是自知或未識,每一次的創作,都是表達自己內在聲音與呈現自己心靈圖象的機會,終於在中年時翻閱這一張張的繪卷,才發現自己與目睹家暴之間,如何面對才是問題關鍵,更是許多鬱結增生的所在。
每一次的創作與故事敘述,都重新定義了我與目睹家暴兩者之間的關係,到最後我更發現這也是一部「自我」的創造機器,許多的創意與熱情發想,都能讓我「發明」出不一樣的自己,尤其在經歷目睹家暴之後,那位用了四十多年時間試圖擺脫主流「家庭」價值與撕開標籤的自己,並期待被人認識與理解,也不斷在生命循環的永遠如新裡,呈現更多精微的面向,這正是我目前最喜愛的自我形象。
我用「創意」作為炭筆,用心眼觀看著每一個精微角度的自己,然後描摹著一張張的自畫像,在現實的360度之外,也許有一張最寫實的自我立體呈現,會在眼見為實的虛空之外,無字天書般地浮現。
個人生命經驗的敘述,可以用許多創作形式呈現,甚至充滿隱喻的詩歌與故事,也能提供一份更多元豐富的參考意象,激發或鉤出更深刻情意的內容,從而來回編織成美麗且立體的生命織錦畫。而生命故事發表的管道則可以是日記、家書或自言自語的私密形式,或者透過媒體公領域、私人社交網絡與虛擬社群發表。我在每個階段都有新的嘗試,尤其年紀漸長,隨著語彙量與思維的變焦鏡頭鏡頭切換,自己更喜歡運用文字來敘述故事,在慢速的過程裡,享受與自己的遊戲。
第一本書的永不放棄
2009年拒絕了一份跨國公司高薪的公關職位,理由聽起來很詭異,卻是很誠懇的內在發聲,我說:「想為自己說說話了」。
為此,與先生陷入了緊張的關係,務實的他希望我能放棄寫作與「為自己說話」的愚蠢詩意夢想,因為「現賺卡實在」,誰知道我書能不能寫出來?到底會有幾個人想買來看?這一切風險太高,完全不符合機會成本呀!
一年半過去了,書已經寫了四個版本,卻依然沒有頭緒。
四十歲生日這天,午餐過後先生提議到96廣場的冰淇淋店,有趣的是店裡大多是兩人座,只好我跟先生一桌,而女兒們自己一桌。
我是不吃冰淇淋的人,看著先生吃優格口味的冰淇淋,軟綿滑香卻也在我心裡溜滑梯,忽然想到近日在網路遠距教學上學習《敘事理論》的心得,就忍不住地與先生分享起來。
我才講了兩分鐘,先生眼光老是往上瞟45度角,臉上毫無表情的,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這樣的畫面有點像大街上機警的民眾,識破了詐騙集團的伎倆,很不耐煩地等著歹徒行跡敗露。
後來我越講越小聲,有點想哭的感覺,竟發現自己忘了詞,根本講不下去了,心想詐騙集團也真的不好當,演技原來是要先說服自己的,而我終究沒法跨過自己這一關。終於,就在我喉頭給哽住的那一秒,換到先生很是沒耐心地說:「我根本不想管也沒興趣知道你做了什麼,你知道我想要看到的就是結果,好幾年過去了,你一本書也沒寫出來,之前翻譯了兩本書後,就沒再繼續接工作了,跨國公司邀請你當公關,你還用什麼要幫自己說話,這種奇怪的理由來拒絕,我實在對你沒耐心了,你可不可以務實一點,看清自己真的沒有寫作的天份,趕快去辦公室上班啦!」
總是這樣的,我感覺自己被先生輕視與數落,甚至受傷了。結婚十二年來,他好像是教練般,拿著馬錶等在終點線,期待我突破成績的衝刺,可是他到最後發現,我根本還在起跑線熱身當中,或者從頭到尾沒認清自己原來是位被監視的短跑選手,連跑的自覺也沒有。於是,他發火了,朝起跑線上一小黑點的我的身影咆哮起來。
「如果你不能像J.K.羅琳那樣賺錢,就不要再寫了!」
「看看你的繳稅單,你一年接翻譯能賺多少錢?得那些文學小獎能賺多少錢?稅單是不會騙人的呀!」
「你一輩子根本就是失敗主義者,就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與侷限!」
「你根本像隻無頭蒼蠅,把所有的精力浪費在隨機嘗試 (random try),莽撞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能作什麼,以及不能作什麼!」
「你就是只能進辦公室當公關,為什麼一直不覺悟呢!」
「我看你是一本書也寫不出來!為什麼不好好去當跨國公司的公關經理賺現鈔呢?」
瞬間,腦袋裡的白板上,飄著一張張的立可貼,都是我這些年來自先生處蒐集來的「自我認知」,提醒自己有多麼猥瑣與失敗。
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感覺自己變得像一團著火燒焦的乾硬塑膠粒,無用的,而且討人厭的。再度陷落進受害者情結,並鬼使地連結到地更久遠的童年,那些被家人忽視與目睹家暴的創傷經歷,霎時,有了找不到出路的委屈與幽怨。
總是這樣的,先生看起來像是強勢的加害人,而我只能可憐兮兮地哭泣,卻也在事後逼使自己再多努力一些,成為一位「更好」的人,並埋頭去完成連自己都看不到的目標。
即便是哀怨地啟動了「受害者情結」,看著自己在流沙裡的陷落,就在鼻口沒入險窒息的轉瞬間,突然想到《敘事理論》一直提到「問題」不等於人,以及珍視「問題」的存在可以讓人看見力量的來源。這句話就這麼敲開了我原本緊縮僵硬的身心,彷彿裂開了一方出口,讓許多翻攪的、鬱滯的能量慢慢化開、重整地漸次流動出來。
「是的,我就是因為童年目睹家暴的種種經驗,讓我習慣將自己貼上『受害者』的識別標籤,並得以在不舒適的人際關係中,躲在自以為安全的殼裡。然而,為什麼我還是不放棄地嘗試用各種方式,以及努力寫作,希望與人分享愛的訊息呢?就像是躲在暗無天日的殼裡,我還是試圖找出一絲裂縫,捕捉那忽微的光,記錄某種黑暗與光明反差裡的感動。」
「受害者情結過後,為什麼我可以繼續提起勇氣,老實地努力完成工作呢?」
「為什麼從小到大,我都沒放棄過用任何一種創作形式,跟別人分享生命的感動呢?」
一句句自疑自問,雖然無答,但卻讓淚水不再鹹澀,並有了一份滋潤的甘露味。
無答裡,我感到有一份力量,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容易,抗衡挫敗的反作用裡,不是一種單向的防衛,卻是雙向的分享能量。
於是,我抬起頭注視著滿臉無奈又煩躁的先生,很是充滿力量地說:「目前我的書開始進行第五版本的重新寫作,這就是一份很棒的力量與勇氣,你看我寫了四個版本依然都不放棄呢!所以,我期待你能有更公平的回饋,而不是只能用你眼睛裡看見的一事無成,來稱我為失敗者!所謂失敗者,是完全放棄自己的人!」
我知道,從未放棄過「成為自己」的努力,只是,我開始學習放下在過程中一個個不適合自己的僵化角色,例如:受害者或更多太入戲的可憐毛毛蟲楚楚等分身。
我想起 Suzanne Marshall Lucas(蘇珊娜˙馬歇爾盧卡斯) 的一首詩 《Letting Go》 (放下):
Giving up is merely quitting 放棄僅僅是我不幹了
Letting go is sweet release 放下則是甜蜜的釋放
Giving up is cries of anguish 放棄是痛苦的嚎啕大哭
Letting go is perfect peace 放下則是完美的平靜
Giving up is hard and heavy 放棄是艱鉅與沉重的
Letting go is loose and light 放下則是自由與簡單的
Giving up is simply failure 放棄就只是失敗
Letting go, success in sight 放下卻是看得見的成功
Giving up is very human 放棄是非常人性的
Letting go is most divine 放下卻是充滿神性的
Giving up is death at sundown 放棄是日落的死寂
Letting go, the rising sun 放下卻是初升的朝陽
Giving up is “There, it’s over” 放棄是:那麼就到此結束吧!
Letting go, “I’ve just begun!” 放下是:我們才剛開始呢!
我更清楚的是,「成為自己」的過程並非是再次附加一些頭銜、自我感覺良好或認知標籤在自己身上,或者,乾脆完全放棄去辨識與認證自己的努力,就只是繼續讓慣性牽引與驅動,相反的,我更應該去作的是去放下自己為了回應許多事件衝擊,而產生的攻擊、逃跑、順服與僵滯等防衛,以及由反射動作所凝固的種種角色分身。所以放下過去所扮演的角色,正是我透過生命書寫所要持續進行的。
我的話才說完,自己也跌入這內在對話裡,而先生也是一愣,大概被我突然收止的淚水,以及認證自己真是很棒的勇氣給驚駭,當下停格的好幾秒鐘,我看見他的那球冰淇淋,開始自脆皮甜筒的邊緣融化、小雪球般地滾落。
哇!我覺得自己好像是通了超強電磁場的神力女超人!
「你在實體的城市裡蓋發電廠,而我卻希望能與人們一起合作,在每個人的心裡蓋一座座的自生能源發電廠,讓愛永遠不斷電,這重要性可不比你這跨國公司的能源部總監來得低喔!」
先生笑了出來,雖然有點卡卡的,卻有種神秘的會心,或許這是他的腦袋所無法解讀的。當下,我覺得這俏皮的隱喻,讓我們在人間的努力,有了共同的亮點。
我沒有再多說話,就只是在腦袋裡復習《敘事理論》的各種技巧,覺得當起自己的心理諮詢師,真的是妙不可言!有時即便只是幾句好奇的問話,哪怕事還翻找不出答案的,都已經足夠讓自己像一塊蜂蜜鬆餅般,整個人輕鬆、自在地膨脹起來。
後來,我們走到東方路上招計程車,沿途大女兒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很是貼心地關心我的狀況。
「媽咪,剛剛吃冰淇淋時,我偷偷看見你又被爸爸惹哭了,為什麼呢?他又說了什麼呢?爸爸好像很會把你弄哭耶!」
「嗯~」我在一秒內重整所有情緒,止住了「受害者情結」慣性脫口的這句說詞:「他根本不理解我!」,而是很有自覺地換個方式回答:「我覺得自己沒有表達清楚,所以讓你爸爸無法充分的理解我,而我就這麼一下子就急哭了啦!有時媽咪沒聽清楚你說的話,大概你也會有這種想哭的感覺吧!」
孩子點點頭,習慣地皺一下眉頭,有些擔心,又有那麼一絲絲溫暖的心疼。
「所以,媽咪決定再繼續努力表達,幫助你爸爸可以更了解我。就像媽咪這本書已經寫了第五遍了,就是因為我覺得可能還有其他更好的方式,能夠幫助大家清楚我想要表達的想法,所以雖然很辛苦,我還是不放棄地要繼續努力下去喔!」說完,我還握緊右拳向下拉,作出「加油」的搞笑手勢。
一朵花兒開了!
孩子的眉頭開了一朵玫瑰,而我的心上綻放了滿園的粉嫩花香。
我覺得換個說故事的方法,陳述一件日常重覆無數次的夫妻衝突事件,真的讓我感覺很有力量,不僅讓我自己跳開「受害者」與「失敗者」的符咒,與自我實現的預言,而且也為我寫作的困頓死水,安裝了一個抽水小馬達,轟隆隆地,我的心裡有了滔滔不絕的各種有趣說法,活水源頭地滿溢著,像等著拉開閘門的嘉南大圳,急切切地想滋潤春耕的秧苗。
力量,是自我賦予而來的,沒人能奪走,當然就無須向外求,只要願意去認識、了解與發現自己,並進而成為自己,我們就能給自己增能賦權。
「成為自己」是一項沒有間歇的行動藝術,當我從第一次開畫展的故事裡,發現了自己的這份力量,我更喜歡這樣增能賦權的自己,並願意貼近與實踐這個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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