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直都在。那是早已寫在心上的天書,只是暫時心冷失溫的空白,需要火烤加溫後便能浮現的祝福。
童年目睹家暴的經歷,曾讓我覺得自己對愛非常匱乏,非得向人間尋求一個完美父親來補償,卻沒想到,圖書館的一位管理員伯伯,為我點亮了一盞燈,進入書香的豐富裡,讓我能夠在外在物質窘困與情感的失依裡,慢慢從許多人的生命智慧與分享裡,看見與相信愛,就像翻開了愛的無字天書,讓心湧現的暖,也讓愛的訊息浮現,許多愛的小天使也一一現出了身影,微笑向我走來,讓我知道愛一直都在。
懂得愛、憶起愛,當自己能夠將愛透過行動給出去時,自己也就變成了愛的本身,於是,「我」就不再只是家暴目睹兒、受害者,或許多萎縮、鬱結的分身,而是還有更大、更豐富層次的「大我」,等待著被一一發現與欣賞。
圖書館的一盞燈
七十年代的台灣,只求三餐溫飽的市井生活,週末假日是從未聽聞的名詞,忙於生計以及為著芝麻蒜皮小事爭吵與打架的父母,根本無心與無力陪伴像吹著氣球般成長的孩子,於是,一整座公園就是孩子們的遊樂場,嘩不完的歡笑,像是鬆脫了手的飛天氣球。
念小學二年級的某一個週日,公園旁鞭炮作響,一棟矗新的建築物在大人物手上剪開的彩帶下開張了,我好奇地小心翼翼踩著滿地紙花湊近一瞧,赫然「市立圖書館」這幾個大字,撩起了我找不到線頭的想像。鬼祟地隨著人群溜進去,許多分格的空間裡有許多畫作與書法展出,我躲在門前的花籃旁,兩顆小眼睛圓不溜丟地滾了好幾圈,依然不敢走進去。有一點興奮、怯生,但又摻著那麼一絲絲誤闖的心虛,感覺這滲著一點點油漆新味的建築方盒子裡,有許多神秘等著我去揭開。
就這樣在圖書館裡跳格子般地遊走每一個展間,突然有人推開厚重的一扇紅布絨大門,就在幾乎闔上的瞬間,我看見裡頭透著一種玄秘的光,架上整排的書,竟然都吱吱喳喳地說起話來。
除了學校課本之外,從未擁有過任何一本書,於是,我的想像世界裡是無聲的默片,影像匆匆走過,像是街上的路人甲乙。
於是,這房間架上的陣陣吵雜,突然將我想像世界裡的默片給配了音,一下子就活潑生氣了起來。
我不知站在那扇門外多久,就被另一次推開的瞬間給震懾住,有個像管理員模樣的老伯伯走了出來,而貪婪的眼彷彿伸出手,怎麼樣都不願讓門給闔上了,他大概是看見我眼裡的渴望,乾脆把兩扇門都給打開,很是慈愛地說:「小妹妹,這是兒童閱覽室,有好多圖畫書,你可以進來看書喔!」
我有點害怕,又不確定到底要不要付錢,所以只是傻愣愣地退到一旁,整個身體隱沒在長廊裡的黑,但小腦袋卻像只小燈籠般地垂懸在門邊,不時向裡探照去。
生命裡第一次的渴,是在心裡最深處乾涸太久的戈壁,我發現自己的想,忍不住地伸出舌尖,那麼盡力地想舔一下閱覽室滿溢出的濕潤。
老伯伯拿了一本圖畫書走出來遞給我,「請進來,你看這麼多小朋友都在看書喔!」
實在禁不住要解想的渴,我坐進了閱覽室裡,一本又一本地打開書,從此讓腦袋的想像進入了有聲的世界裡。原來,書中是自成一格的小小天地,不管現實有多麼跳接,父母間的紛擾有多麼蒙太奇,只要一打開書本,所有的困惑與問號再也不能絆倒我的想,而想像卻能夠帶我遠走高飛。
自此,書本為我的無邊想像配了文字的樂音,我發現真正發聲的是來自我心底,許多在現實家暴裡被折損的念頭,竟然跟著文字拍拍灰塵站了起來,並手足舞蹈地歡笑著。
玄妙的,我發現有了另外一個自己,是更有力氣與能夠自由選擇的我,那是在書中思維裡,可以選擇無限奇幻異想的女孩,隱隱的,我更喜歡這樣的自己。
當兒童閱覽室的書本不再能夠滿足青春期的我時,我竟然敢冒險踩著腳踏車,捂著胸口鏗鏘的心跳,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來到市中心的盛文書局,為的就是那一本本爾雅與九歌叢書。
書本,彷若虛空中的一只金鉤,垂懸著我夢想的高度,引誘我離家到台北念書,繼而出國留學千萬里,乃至世界公民般地全球住遊,隱隱地向我透露著一個密訊,讓我知道曾經困頓住我的,不過是個惡夢,雖然受到驚嚇,但總會醒來,也有全新的天明。
步入中年,我仍是一位坐擁書堆就幸福洋溢的蠹蟲,先生給的愛不在鑽石裡閃耀,卻是允諾在哪天定居世界某一角落後,送給我一座小型圖書館。每次住遊一個地方,越洋搬遷貨運中的書本,細胞增生般地成等比級數暴衝,這次般到上海來幾乎佔了貨櫃的1/3。聖誕節在柏林背包旅遊一星期,扛回的不是聖誕市集裡的手工藝品與家居飾品,竟是一整箱的書,以及一張來自國立美術館的明信片。那張明信片並不起眼,是日光西曬的書屋一角,落地櫃子上蒸騰著一股好聞的書香氣味,鬆軟地,好像剛出爐的麵包香。小木梯上,站著一隻駝背的老者,左手拿著一本書,貼近鼻尖地讀著,右手還架著一本,左手臂夾了本硬皮的書,雙腳也不得閒地撐著一本大部頭的。將明信片放在書桌上,自己便幸福地嵌了進去,無擾且豐厚的。
多年後在書香淡定的幸福裡,想到這位圖書館的老伯伯,竟然無限感激,甚至開始對曾經認為自己是孤立無援的信念,有些鬆動起來。固然目睹家暴的童年,讓我有著說不出口的陰暗與孤獨,總覺得心裡有一塊是別人抓黑不到的痛,甚至認為是世界不仁地遺棄了我,而感到委屈與悲鳴,但是想到圖書館的老伯伯,難道不正是他以某種奇異的方法,帶領我進入書本的世界裡,完形了我的想像世界,讓我經驗到另一個自己的嗎?
老伯伯的確是在當時給予我最受用的幫助,讓我這一生能夠在書本裡馳騁想像,向自己的內在裡冒險,也願意跨出設限的小框框,進入多元的大千世界,甚至能夠安於小書蠹地無欲則剛。
童年目睹家暴的我,並非無依與無助的,原來在我最脆弱與惶恐時,已經有愛隨侍在身,只是這些恩寵,都是等待我的憶起與懂得。
一念,溫潤了我的細想,再度回頭檢視自己的生命經歷,竟然神奇地發現許多人的身影浮水般地漸漸清晰起來。就像小時候拿著鉛筆浸在檸檬汁後寫在紙上,整張紙看似空白的無字天書,但拿在火上烤之後就會一一現形,我猜,過去對別人的愛與祝福視若無睹,乃至有了孤獨無依的信念,現在不過需要一點心的加溫罷了。
我相信,生命一路走來,許多人給與的愛與祝福一直都在,他們伸出溫暖的手,呵護守候在我的身旁,而那個弱小與無助哭泣的我竟然漾起了笑容。
如此全新的念頭,不僅讓我感到恩寵般地馨香柔軟,也讓我在中年後的人生裡,更能看見愛、懂得愛與珍惜愛,並驚訝的發現,愛原來是跨時空的躍動,或許今天接受一份溫暖的愛,其實就已經給予三十多年前因害怕顫抖的我,一份厚實的溫度。
跨越時空的憶起愛、懂得愛
記得2008年夏天,我邀請好友Abby一家人到大安森林公園參加現代婦女基金會舉辦的【518扶一把,幫助受暴媽媽】的募捐發票與義賣活動。活動前一天我跟這群當時不過4到8歲的孩子解釋家庭暴力是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幫助受到家暴威脅的媽媽?四歲的小男孩Artie,隨即眉頭一皺,眼眶紅紅地點頭,很是勇敢地說:「我要幫助受暴媽媽!」
頂著毒辣的大太陽,Artie搶著要揹那只幾乎佔了他一半身高的募集紙箱,還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斗大的汗滴時不時刺痛他的眼睛,但他僅僅只是皺眉地咪一咪,卻將全身所有力氣用來大聲高喊:「518扶一把,幫助受暴的媽媽,請大家給我們統一發票,謝謝你!」,許多路人的冷漠眼神,甚至是害怕詐騙集團的嫌惡表情,根本沒能澆熄他的熱情,他就是像一位篤定的將軍般,帶著我們一路穿行在公園裡。
當時有些害羞的Abby抱著才一歲的小弟弟,還有他的小姊姊與我們全家四口,拿著看板標語跟在Artie身後,大家很是駭然地發現怎麼那位在同齡孩子群中,特別乾瘦與矮小的Artie,這時竟像巨人一般,寬大的身影為我們的焦灼與煩躁,以及被人拒絕的不安,帶來心裡的清涼。
Artie不會被動地等人來主動將發票投擲到紙箱裡,他經常突如其來地脫隊,衝到看似要避走的行人旁,仰著滿是汗水的小腦袋,滿臉真摯地說:「你身上有沒有發票呢?請捐給受暴的媽媽!」
在Artie的眼裡,每一個人都有給出愛的平等權利,所以他不僅會跟來往行人請求捐發票,甚至幾位出家人走過,他也是箭步地跑過去,仰望著一張真摯的小臉,這一幕把我們都給嚇壞了,因為我們都先入為主地認為出家人身上應該沒有發票才是,或者我們該身手過去不失而不是索取,然而,就在我們最困窘的時刻,卻見到這幾位師父努力地翻弄自己的布衣與布袋,還是找出幾張發票,滿臉慈祥笑意地塞進Artie的紙箱裡。後來,在公園出口紅綠燈處,Artie也把握短暫的一分鐘,跟大家請求募捐發票,甚至一大群基層勞動者手裡拿著維士比經過,七、八位大男人就當街自己搜身,很是豪氣第一打把塞到紙箱裡。最後連公園清掃與撿拾資源保特瓶的人員,都走到Artie的紙箱前,投下那一張張皺巴巴的發票,並在Artie最天真、稚嫩的微笑與感謝裡,也圓滿了愛與被愛的兩全。
從早上募集到下午,我們身上不知濕透了幾遍,補充的水分似乎像倒在漏了底的瓶子裡,永遠都是饑渴著。當大家都累到說不出話來,只有小Artie還睜著圓滾滾大眼,托腮看著工作人員點收發票數目,高興地覆述著最後的數目。
我站在霞飛的大安森林公園裡,晚風像是耳邊低與般地清清地吹送,聽著小Artie手足舞蹈地覆述著募集發票的數目,四方虛空裡竟有了迴音。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眼角有淚,就在某種幻影裡,我看見自己當年那瑟縮角落的小女孩,猛然抬頭看著小Artie,發現自己原來不是孤獨與無助的,竟然有一位比自己身軀還小的男孩,這麼真情賣力地要幫助自己。
不僅是小Artie熱忱地幫助我,在後來的東區勸募活動中,一位衣著襤褸拖著油膩麻布袋在人行道垃圾桶旁,撿拾保特瓶的羞澀拾荒老婦人,竟也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錢與鈔票,塞進紙箱後就快步閃人,遠遠地在另一只垃圾桶繼續翻拾,當場震懾住的我,竟無聲地流起眼淚來。
這份感覺是很跨越時空的魔幻,看著小Artie這麼賣力地募集發票想要幫助受暴媽媽,以及不顧自己下一餐是否還能溫飽,卻將身上所有錢捐出的拾荒老婦人,感動與受惠的不僅是中年的我,也是長期躲藏在心裡陰暗的那位內在小女孩,讓她像是乍然從「孤立無援」的詛咒中驚醒過來,醒來發現自己不過暫時忘失了愛,而懂得與憶起,就是解咒的密碼。
「原來,愛一直都在的,而我一直是被愛的。」」內在小女孩輕輕地自言自語說著。
這份愛的懂得與憶起,好像是破曉的那一道光,劃開了黑暗的天幕,將原本就存在的美麗,都給照亮顯現出來。帶著懂得與憶起愛的覺知,讓我回首過去、注視現在與展望未來,生命都是喜悅與祝福,忽然覺得自己「好命」了起來,上方是展翅翱翔的天空,是五重天外的無限,而在我風動羽翼下也有軟綿綿的雲朵舒捲,撐持著我不致墜落與碰磕。
放飛的自由與撐持的柔軟,這是我重新認識的人生。
在募捐活動活後的兩年,Artie的母親在台灣與上海的越洋電話跟我描述,有次Artie在夢中竟然很大聲地喊著:「518扶一把,幫助受暴的媽媽,請大家給我們統一發票,謝謝你!」,而且重複了好多遍,深夜被吵醒的他們,望著閉著眼睛的他,竟然還是滿臉認真,都不禁笑了出來。
我很是感動地,覺得愛的無字天書一翻開,是永遠沒有完結篇的持續連載著。
我就是愛的本身
而後,我在部落格上也發起了小規模的「518扶一把」勸募活動,意外地發現我是收穫最多的人。過程中,許多人以父親的名義,利用信用卡扣款的方式作為長期捐助人,希望也能將他們餘裕的父愛,與許多受暴婦女與孩子一起分享,其中還有一位懷著哀思為已經過世的父親捐款,並在留言板上陸續寫下父親生前種種對母親溫柔與對孩子慈愛的故事,我經常在閱讀的當下,貼近了這一份幸福,更感受到一份厚實的撐持。
記得那一陣子,許多網友都被這父愛的點滴故事給感動,彷彿這父親並非專屬她一人,而且都成了我們所有人的,而那廣嚴無垠的愛不僅護庇著她,更溫潤了每一個人。分享,讓父愛更有味道。最重要的是,這麼許多男性力量的加入「518扶一把」幫助受暴母親與孩子的活動,體現的就是一份正向的男性堅實能量,甚至是所有人內在男子可以仿效的原型,這也是在面對家庭暴力時,可以正向抗衡的良善力量,讓我們學會不去規避那可能的破壞力,卻是因勢利導的積極與實踐展現。
原來,有一份愛像這樣,突破了血緣的限制,以及物理存在的擁有,共振出人們心理的暖,讓人憶起在自己裡面也有一份男性厚實的撐持,也是自己給得起、要得到的。
特別當我全力投入勸募時,就會發現自己好有力量,不再是無助的受害者,原來我也可以給出愛,甚至成為愛的本身,這樣一來我就本自俱足地不必再向外求去,這樣的發現瞬間盈滿了我之前對愛的匱乏。
在我心裡,一直有份小小的心願,那就是希望有天能夠在《現代婦女基金會》全省各地的各個服務中心,也能籌建一個讓家暴目睹孩子的夢想秘密基地,裡頭提供圖書、有聲書等視聽材料,也有許多輔助育樂課程與講座,如同當年我有機會接觸書本的豐富,進而開啟了自己的夢想。
母親來上海客居時,我們閒聊時提到了這個心願,很是感動地馬上也要我幫她透過郵局扣款,成為「518扶一把」的長期捐助人。
我也很訝異,自己有勇氣向母親透露這個夢想,更得到她很阿莎力的贊助,或許,家暴的這一段經歷,對我們而言,都不再是說不出口的秘密,它已經在我們的心中慢慢轉化,特別當我們憶起自己是愛的本身,也願意給出愛的時候,我們都成為有力量的人。
探索更廣大的「我」
2010虎年初三,黃昏時分我們一家在馬來西亞沙巴的丹濃山谷 (Danun Valley) 原始熱帶雨林裡散步,轉角拐進叢林深處,有八座架在六層樓高樹冠層頂端的觀景吊橋,方便遊客高處觀看鳥類與紅毛猩猩,吃力地登上旋梯後,孩子與先生很自然地走過了第一座吊橋。而我落在後方許久,腳步像是綁了鉛塊般地拖行著,自己的身體則是緊縮地揪成一團,還滲著一絲絲寒氣,然而呼吸卻是急促的。
吊橋!
自小以來的噩夢,再次鋪天蓋地而來!
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害怕走吊橋,這不僅僅是單純的懼高症而已,因為即便是低矮的吊橋,也會讓我有一種想哭的慌張感。
或許,吊橋狹長的橋身,不容許兩個人並排走,這樣的空間錯置勾召的是最深的孤獨恐懼,以及怕被人遺棄的失落。
「即使是讓我當場死去,我也不要走吊橋!」我在心中無力且無助地嘶吼著。
記得小時候,總是被母親、小阿姨與三舅媽死拉活拖,跟他們虔誠、迷信地鑽行在南部深山叢林裡的每一座寺廟,燒香拜佛與吃素,只為那傳言裡的顯靈神力,可以改變他們悲慘的命運現狀。而來到寺廟前的一座座的吊橋,正是我最說不出口的恐懼,然而我卻又總是硬著頭皮地走過。或許母親根本從未查覺過我的害怕,因為自我壓抑與習慣討好他人的性格,我總是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不惹麻煩的「好孩子」,所以即便站在吊橋前,我已經害怕得下一秒要虛脫癱倒在地,手緊抓著吊橋上的鐵絲架,幾乎要將皮肉嵌進去般,捏緊鼻息,但我還是奮力抗拒著每一分軟弱與恐懼,忍住淚水與向後逃跑的衝動,像獄卒一般強押著自己走過,不容許有脫逃的餘地。
悲哀的是,自小慣常的行為模式,便是擔任起自己生命的獄卒,監守逼迫自己去作每一種與本性、意願違逆的事情。
我是囚犯,也是獄卒。雙重的綑綁、禁錮與對抗,讓生命大量地內耗與虛耗下去。
眼看著先生與孩子已經過了第一座吊橋,繼續登上旋梯,他們在遠處對我招手,轉身準備過第二座更高、更長的吊橋,而我卻呆站在第一座吊橋前,眼前出現的幻象是自己邊哭邊低著頭,全身發抖地在晃盪的吊橋上爬行,世界末日般的無助感覺,這正是我小時候夜裡揮之不去的惡夢。
我發現自己竟然低聲地哭了出來,嘴裡喃喃自語著,許久自己才聽清楚,原來我一直在說:「我真的好害怕!」。
旋梯頂端的平台上,有兩位外國的攝影師,鏡頭對著某個樹冠層的裡頭,長實捕捉著紅毛猩猩的畫面,刻意靜謐的四周,我的害怕呼喊顯得特別突兀。
其中一位攝影師憐憫地看著我,無聲裡有許多心靈的翻攪,霎時,我的眼睛竟也轉向,以慈悲的溫度注視著自己。
我,看見了自己自童年以來的囚徒與獄卒雙重禁錮,再度落下眼淚來,只是這一次不是因為被吊橋嚇哭,卻是看見了造成自己痛苦的行為模式,因而生出了一份同理與同在的大悲。
一個害怕地哭喊的我,是長久以來強摀著嘴巴不敢出聲的內在孩子;另一個因大悲而流下淚水的我,則是覺察出恐懼所在的四十歲女子。
「那麼,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呢?而我又是誰呢?」
直接回答問題之前,更深廣的答案卻落在身心的放鬆裡。
「我」既是經歷過一切創傷抑鬱,也是允許所有情緒出來,與覺察這一切變化的人,所以這個「我」既是生命週期的所有集合,更是在這一切有形集合之上的了知。於是,我不再單單只是生命的某個切片,也不是某種情緒的鬱結,當然更不該被貼上某個粗糙的性格標籤。
我不是害怕走吊橋,甚至會因而夜裡驚嚇醒來的孩子;我不等於長年積壓成硬塊的內疚與自責;我不是家暴目睹的受害者。
我不是過去觀看那些重播影片因太入戲,所扮演的一個個角色…
站在吊橋前,當我允許自己說出害怕的感受,也覺知到身心的一切變化時,我就是自己生命裡的一切:肉體的存在、心理的感受,以及對身心的所有覺察與了知,於是,「我」是遠大於自己肉眼看得見的存在,一層層更深廣的包覆,甚至超越過我腦袋裡可能的想像。念頭的瞬間,一種玄秘與好奇同時迸發出來,竟是躍躍欲試地對自己起了探索的興趣。
一抹霞飛,在透著寶藍的天光裡,舞動幻變著。
「我」微笑地以愛注視著內在孩子的恐懼,溫柔地說著:「你只是感到害怕而已,但你卻不等同於害怕!你也可以看看自己,身體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弱小無助,而仔細想想,你不也是經歷過創傷、療癒,從而得到力量嗎?要不要嘗試別種可能的感覺呢?沒關係,你可以慢慢來,先踏出一步試試,如果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那就轉身回頭,下次再試也可以,好嗎?」
沒有驅迫的激躁,更沒有非得怎樣的必須。
這樣的內在對話進行了許久,第一次我允許自己站在吊橋之前「猶豫」,卻沒有「行動」,卻只是讓內在深層的驚嚇、恐懼、懦弱、壓抑,甚至是蛻變、勇氣與未知的自己,演繹所有的可能。
這一次,只是讓自己敞開地嘗試另一種可能,帶著一點點冒險的好奇與刺激,卻再也沒有像過去獄卒刑押著囚犯般的驅迫與催逼,以及所有的負面情緒與防衛機制。
我真的踏出了第一步!
吊橋依然有些搖晃,但是樹冠叢裡頭的紅毛猩猩可也沒少些安份,似乎更加騷動與搞怪,相對之下,我腳下的步伐可穩實多了!平台上,攝影師的錄像鏡頭分秒不停地繼續捕捉著紅毛猩猩們的動態,而我內在的變焦鏡頭,更是彈性地調整景深,隨時對焦著自己內在心識念念相續變化的一切,也偵測著外在向度的幻化。
走著走著,過了吊橋的一半,竟發現身體的律動已經對準到橋身晃動的幅度,像是吊橋的某一根鐵絲般的合而為一,毫不費力與抗拒地跟著上下振拍著,就這樣我快步地走過地一座吊橋,緊接著的第二座、第三座,我竟是像發現秘密般的孩子,好不得意地快步走向接下來的幾座吊橋,看看能不能發現更多有趣的自己。
趕上了先生與孩子,我的喜樂滋滋惹得他們探詢,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珍禽異獸,所以才這般快活飛揚?!而更讓他們訝異的是,我竟勇敢地走過了好幾座吊橋!他們一個個狐疑又不敢置信的表情,把我逗樂地開心起來。
我感覺自己快樂得膨鬆起來,像一團發酵正好的淡黃麵糰,散發著厚實甜香的。然而,我故作神秘地笑了,不答,心裡想著:「我不就是被自己發現的珍禽異獸嗎?」他們眼裡不解的疑惑更深,好像是被我這鬆軟麵包所包裹起來的神秘餡料。
回程的路上,我們遇見了一隻正在覓食的野鹿,即使撞見我們也不慌張,自顧地吃著地上的果實,而小女兒天真地在它五步之距的前方走過,野鹿抬起頭來,先是疑惑繼而好奇地看著小女兒搞笑的走路姿態,它偶而會呆呆地偏著頭,好像在思考一般,然後繼續沒事般地美味咀嚼著食物,我看著野鹿的表情,猜想,此刻自己對自己生命的注視,以及無時不自在,應該也是這般憨實卻認真的神態吧!
「我發現了一個廣大的我呦!(I habe einen grosse Mich gefunden!)」在最後一抹天光的黑裡,我突然驚奇地叫了出來,這缺乏邏輯與文法謬誤的一句話,惹得先生與孩子們直覺反射地向四周張望,就怕錯失了叢林裡的珍禽異獸。
看他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地眼睛望向黑裡的風吹草動,像開了他們一個玩笑似的,連我自己都頑皮又促狹地笑了出來。
「我是說,我看見野鹿的好奇卻又淡定的表情,就發現了另外一個也跟它一樣的自己,在面對不知名的東西,都還能這麼寧靜與從容,自顧自的繼續吃草,難道這不叫廣大嗎?!」
我的話,凝止了他們滿臉的疑惑未解,這真是世間最逗趣與美好的表情!我也笑了,覺得他們的這表情像終於順服地躺在我理解的鬆軟麵包裡,老實地作了一團甜蜜的餡,理解與會心之間的滋味,不就是咬上一口軟蜜餡料麵包的幸福嗎?
就在翻開愛的無字天書的時時刻刻裡,「我」不再只是依附外在名相、擁有物、情緒感覺、慣性防衛與記憶的所有集合,當心溫暖了,愛的記憶再次浮現,就能看見「我」像一滴飽滿的顏料汁液,在宣紙上擴暈渲染出無述的層次,那都是一個個「我」,互即互入地形成一個「大我」,「我」在「大我」之內,而「大我」也接受了所有的「我」,相互輝映著美麗。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