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裡,一碗黝黑的仙草,是玄妙的冷,對比著白日亮晃,讓人眼冒金星的暑氣,果然讓像狗一般的軟癱舌尖,有了躲藏的陰暗洞穴,納涼。
仙草的黑,是盛夏白日裡的救贖。
我愛極了仙草的微苦,常常在回甘的瞬間,有一份沁涼的急凍。
仙草這份夏日甜點,是西方人無法理解的飲食美學極致,就像苦瓜的美味,又是一番人生哲學的跌宕。
甜點,不久就是甜的嗎?最好是鮮豔粉色的抓人目光,西瓜的艷紅、薄荷巧克力的嫩綠、覆盆子的鮮紅、香草的銘黃、藍色小精靈的澄藍…,就像義大利冰淇淋櫃裡的誘人,刺激著最表淺的感官慾望。
這就是典型西方人的美學直覺,自然無法理解一碗仙草冰的豐富內斂。
黑,是蘊含一切的深沉。
苦,是百雜滋味的前行。
這既黑又苦的一碗仙草冰,淬煉的是一方風土子民的生命態度,草根又認命,卻更有一份未可言之的相信,總在嘗盡所有人生味過後,會有一份出離的真實味。
從小在南部長大的我,最愛在夏日炎炎裡喝上一碗仙草冰,即便嗜吃甜食的孩子,面對這微苦的滋味,也是甘之如飴的美味。
或許,舌尖的記憶是曠古的,印刻著這一方風土的曾經。
我的母親總是拿出鍋瓢,拿出刨絲的工具,將市場買回來的軟溜仙草,放在銳利的刀尖上,輕柔地來回推動著。
不一會兒,仙草就被刨出小不溜丟的軟滑絲狀,在事先準備好的糖水裡,浮游。
那神態好似小蝌蚪,隨著糖水的起伏翻動,快樂地泅泳。
撈幾瓢仙草放在白色瓷碗裡,看著小蝌蚪們頑皮地游泳,眼裡盡是暢快涼意之後,我雙手將磁碗一捧,就著嘴唇,仰頭呼嚕地讓喉間成為小蝌蚪們的滑水道,瞬間暢快地溜進我被暑氣怒得發火的胃腸裡。
童年的炎炎暑日,我都是這麼與仙草冰玩耍著。
一直到北上念大學,這才發現北部人喝仙草冰是沒麼費事的,他們頂多拿水果刀胡亂畫上幾刀,然後才在晚裡以湯匙再繼續切割,入口。所以,喝仙草冰竟是一種豪邁的大口咀嚼,不若南部人的細心刨絲。
漸漸地,我的舌尖也被規訓,漸漸忘卻曾經的那一碗小蝌蚪,是如何暢快地滑溜,卻得費勁地將自己的齒間當成重重的刀山,將仙草再次切割。
一日,孩子吵著要我買仙草給他們吃,我特別到傳統市場的甜品攤,豪氣地買了兩斤回來,孩子們回家一看,這麼一大塊的黑,有別於他們在甜水攤上看到的一塊塊小立方切割,好奇地要看我怎麼裁切。
我隨手竟拿出刨刀,孩子們都瞪大眼睛看著,而我也被自己給嚇壞了,感覺是久遠的記憶,怎麼事隔三十幾年後,原本以為忘了的吃食經驗,竟在孩子的天真期待裡,重出江湖。
「媽咪來示範給你們看,我小時候是怎麼吃仙草冰的,好不好?」我擠眉弄眼地故作玄虛。
孩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跑到客廳搬來他們的小板凳,來到廚房的料理檯前,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就是最興奮的DIY自己動手做時間。
我切下一巴掌大的仙草,就在刨刀上方上下按摩著,我刻意將刨刀往上離開湯碗約三公分的距離,好讓女兒可以從縫隙之中看見仙草變成一絲絲滑溜蝌蚪的過程。
「媽咪,這真的好好玩喔~好像天上在下黑雨,又有點像青蛙媽媽在生小寶貝呢!」Rebecca驚呼地說著。
Isabella則是一旁興奮地拍拍手,嘴裡直發出嘖嘖嘖的口水聲。
示範完畢之後,我讓他們親手嘗試將仙草刨絲的過程,他們站在板凳上小心翼翼地在刨刀上推就著,還不時頑皮地將刨刀抬起來,向碗裡張望,然後發出咦地聲聲讚嘆。
刨工之後,清涼冰鎮的糖水往上一澆,孩子們胖呼呼的雙手捧著碗,呼嚕一聲地把小蝌蚪們全吞到肚子裡去了。
哇~好好喝喔!
兩位小妞意猶未盡地舌尖舔著唇邊,興致勃勃地一碗接著一碗地刨絲作工,在自體內形成一道生產消費線,現做、現吃,即時完成。
「媽咪,你教我們這樣喝仙草冰,真的比較好喝呢!」Rebecca笑著說道。
「對呀!我們的媽媽最聰明了!她小時候就知道該這麼喝仙草冰了!」Isabella附和說著,甜蜜蜜的話語比甜水還入耳、入心。
我笑著告訴他們,自己小時候在南部,阿嬤就是這樣準備仙草冰給我們吃的,而阿嬤的媽媽與阿嬤,還有阿嬤的阿嬤,大家都是這樣傳承著最庶民生活的智慧。
小妞們點點頭,覺得阿嬤的阿嬤的阿嬤的生活智慧,還能讓現在的她們這麼幸福地喝著蝌蚪樣的仙草蜜,真的很不可思議避吐著舌頭且笑得甜蜜。
我們母女三人,就這麼把兩斤仙草給吃喝完畢,入嘴的不僅是著微苦回甘的傳統美味,更多的是世代相傳生活智慧的祝福。
一碗仙草冰,黑的那麼濃郁,彷彿時光隧道,穿越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久遠,是生命的訊息,也是祝福的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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