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榮總作例行健康檢查時,發現右乳房十點鐘方向有不明硬塊,在超音波上呈現不規則與血流反應,醫生當下判定是惡性腫瘤,要我馬上安排切片時間。
當下我有些慌亂,更多是心理積壓已久的鬱結、罪咎、防衛與攻擊,忽然土石流般地向我淹沒。
榮總的醫生態度很強硬,慣性地擺出權威說了句:「沒有別的辦法啦!反正是不是惡性,作切片就知道了!這種狀況我看太多了啦!」
我成了醫院的逃兵,想了幾天打給同樣患有乳癌的教授,請教她我該去何信作切片檢查,或者繼續待在榮總呢?
「和信的設備很好,但是醫生都太年輕,根本不會判讀資料!你還是得找台大的名醫黃新生,是不是惡性腫瘤,他可以在觸診時就知道。只是他的診都是滿的,根本掛不進去,我是托媒體關係才掛號的,所以你自己想辦法吧!給名醫看才有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了。」教授說。
當下,我彷彿看到了一線希望,但實際上,卻又是更深的絕望,砸落!
名醫,的確是我在慌亂時,唯一可以緊抓的浮木,但是掛不到名醫的診療號,我就好像在大海的亦載亦沉裡,眼睜睜地看著距離自己一百公尺的遠方,有根救生的浮木,卻怎麼也勾不到,那份無望直落地斷了我的生機,一種比墜落海裡更深的悲哀。
那幾天,我望著電話發呆,心裡有一種被挖空的發慌與失落,「該找那位有力的媒體朋友呢?」離開媒體許久的我,腦筋一片空白,根本搜索不出可以幫我走後門、套關係的朋友。
我得承認,那幾天我真的有種被徹底打敗的感覺,甚至那種孤立無援,比那天在超音波檢測現場,還讓人難以承受,這好比有人跟我描繪了天堂路,卻告訴我到天堂的地圖,根本在更遙遠的海角天邊!
後來,我像發瘋似地打電話詢問大醫院有關於黃醫師的門診,唯一不靠關係的機會,就是每日開放的兩個現場門診號,只不過線上人員好心地告訴我:「能掛到他的門診,根本是微乎其微!」。
我心裡又是一陣哆嗦,感覺又被生命關上了一扇門,重重地打在我的鼻樑上,鮮血直流地落在嘴裡的血腥。
大概工作人員被我問煩了,就指點我清晨守在醫院的電腦前,連結進入掛號系統之後,等待開放的瞬間,趕儘快手按鍵,「或許還有一點掛到號的機會吧!」他說。
就在寒冷的冬天清晨六點多,我來到台大醫院,真的就歇斯底里地守在電腦前,看著螢幕上顯示的時間,雙手顫抖地猛力按鍵,果然,被我掛到號了!
而後,我再到掛號處去跟小姐確認,果真也看到許多人因為掛不到黃醫師的門診,而紛紛滿臉愁容地求救。有的是先生幫太太掛號,一臉的擔憂與不知所措,低頭懇切地請服務人員幫忙,還有本身罹癌的患者,拖著病體,虛弱又驚慌地壼請服務人員一定得救救她,幫她掛到名醫的診。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些不忍。前一刻還在喜不自勝地慶幸自己掛到名醫的號,這一刻我卻在他們的憂面愁容裡,看見自己在與教授通電話後的茫然不知所措,彷彿沒有名醫的加持,我的生命就要不保般的直落跌入地獄。
只記得我站在掛號處前,身體發冷地看著這些人,有一種極深沉的悲哀,卻又不知如何拔脫!
霎時,我沒有攀附到名醫的僥倖與歡樂,心裡卻是一連串的疑問與不安,悶悶地響著,甚至像百萬根針般地扎刺著我。
不忍!若我能因名醫而得救,那這些人呢?難道就該滅頂嗎?我若能因此苟活,真的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因此受病痛折磨而死嗎?
這項自疑自問,持續在我進出醫院多次的進行切片時,慢慢地發酵著。
而後,我在結果報告出爐的看診裡,看見在我前面一號的農婦,明日就要緊急進行切除手術,以及一連串的化療。我在她驚慌又懇實的面容裡,升起了一份失落已久的慈悲心,那一刻我竟不自覺地進行自他施受法,遺忘了自己對於癌症的恐懼,以及對於死亡的高度排斥,只是在心裡觀想,自己能承接她所有的痛苦與恐懼,也能將心中僅剩的平安送出去給她。
看診出來,我望著候診室的每一張臉孔,流下了同悲的淚水。
癌症並不恐怖,最讓人驚恐的,竟是那種不知生死無涯的無明恐懼。
當下,我拒絕了持續的約診,從心的最深邃處,願意將看診的機會讓渡出來。如果,能有一位姐妹因為掛到名醫的診,而因此得到身心安頓,我願意成就她的無有恐懼。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不是無時慈悲充滿的人,或者自認是宗教狂熱地常把「感恩」或佛號常掛嘴邊,只是生命的慈悲,讓我在最痛苦的一刻,去體認到生命連結的一份共感,若有人受苦,我必不得安寧,於是,我以僅有的能力,成全同受癌症侵擾的姐妹,一份安心的可能。
而後,我讓自己到和信癌症中心,只是因為一份全然交付的臣服,我把生命交給了虛空,也把身體託付給醫生,並將身心靈的整合,交付給自己的生命學習。
因為不忍他人受苦,讓我擺脫了名醫的魔咒,我只是定期到和信進行診療,不必擔憂自己沒有媒體關係的走後門,更無須惶惶不可終日地祭教自己是否能排上名醫的門診,每次進出和信醫院,我只是讓自己一次次地在感恩所有醫療工作人員之中,度過難熬的檢查與門診時間。
我個人沒有反對尋找名醫,只是,我個人更多了一份對生命的相信,相信在每一次的訊息裡,都有對我最深的祝福,我不必經驚惶地以慣性衝力來採取行動,去消弭這項訊息,或者是人為造作地希企人定勝天,我只是多了一份相信,「如果死亡是對我最好的,那麼請讓我死亡;如果生命是對我最好的,那麼就請讓我生病」,我不再汲汲營營地證明自己的能力,可以瞬間消滅所有的意外,卻多了一份臣服,期望自己讀懂天地間給我的生命訊息。
而後,許多朋友也在超音波檢驗中,發現異樣,請教我該去哪家醫院,或者找哪位名醫,我都會微笑地告訴她們,名醫就是自己,心靈的神醫正是自己,而醫生只能治療我們的身體而已,所以,學習如何相信與交付,每一位醫生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名醫。
因為受苦於尋求名醫的驚惶失措,就不忍更多的姊姐妹妹因苦無門路,又掛不到名醫的診而心神俱散,所以,我不會丟一根虛幻的浮木給大海裡快要滅頂的他們,反而要他們當下自在,在自信與臣服裡,真正把生命交給宇宙間更偉大的力量,並把所有的覺察放在解讀那份生病的訊息裡。
三年後再度想到這段往事,依然可以感受到當時自己的無助,如果有機會,我會告訴教授她錯了,生命的訊息她沒讀懂,即便名醫也只能治療有形的身體而已,但是她無心加諸在他人的恐怖,反而比疾病本身更具有破壞力。
名醫,如此而已。但真正的心靈神醫,卻是我們自己!唯有相信與臣服,才是那一盞亮光,幫助我們看見生命的訊息,所有的物質暫態,不管吉凶禍福,都有它最深且遠的祝福,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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