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我常在想,「承認」需要在當下才能成立嗎?或者,時間的迂迴裡,意念如鰻游移,忽地滑入一潭清晰,也許就有了開闊的生機,隨行。
近日夜裡,我拿出去年母親用餘布為我縫製的深藍色洋裝,與母親在客廳一人執起一只袖子,在袖口處縫繡線、點綴珠飾。
其實,我是不習慣與人如此貼近,尤其是原生家庭的家人,因為過去的傷,總讓我有保持安全距離的恐懼,即便是我的母親,我多半也是閃躲狀態,或者佯裝堅強、搞笑,一副急欲逃走的焦慮。
只是,已近中年的我,想逃的腳步裡,開始有了些遲疑,也許,是學習的開闊,讓我願意面對曾經的傷。我是如此安忍在痛裡,學習與我的母親面對面且無可恐懼地交談著。
我與母親從大弟的交往關係開始聊起,似乎從母女倆人之外開始兜攏,我們的緊張就可以稍微鬆懈,母親對大弟婚事的煩憂,似乎在我的幽默分析裡,母親有了些開解的笑,有時還會因為我的冷笑話,樂得哈哈大笑起來。
「你大弟從來就不像你有好人緣,你感情一直都很順遂的,總是有許多人追求,真是天生的好命!」母親還是重覆著三十多年的感慨。算命師的鐵口直斷,認為我生來貞淑之造,但相較之下,兩位弟弟似乎沒有我命好,重男輕女的母親仍是非常在意。
我沉默。感情之於我,從來不是順遂的,尤其當我想到你時,心底某部份的柔軟,依然是溫熱的,淌著血的新鮮,似乎是剛劃開刀來的血腥。但是,我更相信,自我概念裡的不順遂,總有開闊的可能,那是在穿越之後的祝福照見。
「你跟第一任男友分手後,就直接跟妳先生結婚,之間你都沒有別的戀情嗎?」母親突如其來地問我。「你出國前一天,來找你的那位同學,到底跟你是什麼關係呢?」
我一愣。
「我可以繼續慣性地回答『我們不過是同學!』嗎?」我自問。
少,即便親近的朋友,也少有人知道,在我的兩段感情之間,重疊著對你單向的感情,無以名知的且不可說的憂鬱。
你一直是我感情線底下,隱隱伏流的湧動,嵌入每一記的脈動,也緊抓著每一口呼吸。
一直無法承認對你的感情,因為有太多的因為。
最初,在見你的第一眼,即便當下我是睡眼惺忪的朦朧,承接你滿眼的未解,但我已經跟自己的第一段感情撕裂,如同你所說的,停留在一段不舒服的關係裡,本來就是一種背叛。你的出現只是必然,但我困頓在最廉價的社會道德,以及母親告誡寧可被負卻不可負人的僵硬教化裡,我沒有勇氣承認,我自己的確移情別戀於你,六年的感情,不堪見你一眼所憶起的前緣種種。
我的心鬆動著概念的防衛,那些日子裡,我總在深夜的研究室裡,反覆聽著王菲的【矜持】,靜默且慌亂地掃著心裡那脫落一地的灰,乾乾澀澀的。
我不敢、不能也不願為自己的感情做決定,卻只是在等待,一個男人主動結束六年的情感,以及你終於願意承接我們的過去。
漫長等待裡,我也有按耐不住的騷動,許多次自己幾乎要狂亂告白,但我慣常的馴化,還是讓我維持高度自制的優雅,我依然是微笑著,發慌地等待著。
只是,開始有了耳語,也幾次在你的信箱裡發現了端倪,我的震驚讓我自己為能高度自持地全身而退。其實,你從來沒有刻意地隱瞞,滿桌散亂的書籍與畫本,赤裸裸地訕笑著我的虛偽,以及最愚蠢的異性戀沙文主義,我該知道自己的愛只能是單向線,從最初的一點畫出,就不可能有回頭與交集。
於是,我的感情變成一團自爆彈,隱隱地在我體內連鎖引爆,而我卻非得在外蓋上厚厚的防爆毯,哪管裡頭早已灰飛煙滅,只要表象依然太平無事。
不能說的,秘密。我以為自己是為了保護你,所以未說的情感,全埋進自己的鬱結的坑洞裡。事實上,面對好奇的詢問,我強裝的微笑,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以及僵化的性別概念,但是面對自我的質疑,我的自欺與自傷,無疑將自己推入更深的糾結。
無可承認,也就沒來否認,我只是不說那一段情感,以為靜默會消化所有的傷。
長長一甲子的沉默,或者累劫數世的緘默不語,是沉積的岩,無可風蝕,卻堆積、擠壓著一層層可見的沙礫。橫面一切開,橫紋延伸,都是心的瘀血。
「我很喜歡他,他是位很真誠的朋友,一直很關心、照顧我。所以,他的出現,讓我在心裡跟第一段感情作了結束,我是移情別戀了他。」這次我選擇承認一切。
我的母親有了驚異的表情,或許因為我親口承認了母親嘴裡罪無可赦的變心,或者,她一直也如是地猜測著,只不過她也沒料到,我終於能承認這一段無可言說的感情。
「那你們為什麼沒在一起呢?」母親好奇詢問。
「我們對感情的態度不同吧!我太想緊緊綁住他,並且依賴那種關係裡的安全感,但他愛好自由的呼吸。」我輕鬆地說著。
母親點點頭,似乎我給她的答案,也頗能在她的知覺地圖裡有路可循,有點肥皂劇的台詞,一些些籠統的說法,已經滿足了她的所有好奇。
其實,母親是不會懂得許多突破僵化性別的感情,而我知道,自己也沒說謊,暫時撇開跨不過的性別疆界,回歸到情感純粹的基本面與態度,過去的自己的確是基於一種依附的需求,而向你索討愛情,那不是一份愛,卻是一種以愛為名的勒索。
我的確是暴徒,以可憐、柔弱與無助的姿態,向你不當需索自己意欲的情感,只是你以沉默與無謂,讓我經歷了一場自我的探索。
少,你曾在天台上,喃喃自語地說自己是柳絮。而我,卻不是風,因此無法與你在虛空中翻飛、共舞,我只是那戀你的枝,揚起不捨的念,只能在風中無力揮動,徒勞撲空。
我們只是在來去之間,等待風的止息,向著生命最後的無行去。
「大家還是互相關心的好朋友,這也是一種感情的開闊」我說。「汽水雖然喝起來有泡泡很刺激,但還是白開水好喝順口,一直喝都很舒服。」我俏皮地打個比方。
母親都笑了。
少,第一次母親面前承認自己的這段感情,或許,對於我也是一份認證後的開闊,言說之中的自我整理,似乎所有的暴風驚狂與鋪天蓋地傷痛,都得到了某種止息。
不敢說風動不會再度揚起,只是,經歷過狂風暴雨之後的人,更懂得珍惜那份雨過天青的開闊。有一份自在像這樣,這份相信與經歷,就能陪伴自己在此去未可知的心驚,因為過後,過了之後的歇息。
少,這是我的承認,在當下的微笑裡接受了自己曾有的狂亂,至於曾有的傷痛,雖然仍舊顫動,但我知道也選擇相信,那只是一枚回歸的印記,等到回家的那一刻,心痛的印記不再,我也無須憶起過去、現在與未來,因為無極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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