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關於悲傷,真的能如濃霧般地將整個城市封鎖,風險分散似地稀釋著自己的傷悲;或者,那是一種極其私密的自殘,在心裡小小的緊閉的城裡,最後死守彈盡援絕的困境,咬破手指吸血止渴,拿刀割下一片片自己的肉餵養…。
一甲子的風化蝕刻,野柳女王頭的頸都搖搖欲墜了,而我的傷悲呢?
如果你問我,我還會因為前緣種種,而難過落淚嗎?我想,我還是選擇答非所問,卻只想喃喃自語似地告訴你一個夢,一個有你的夢。而你,就只當我是囈語吧。
昨夜夢見了你。
夢裡,從友人處得知你要結婚了,請帖上印著某個女生的名字,最世俗的一男一女相守一生的大紅請帖。但,我崩潰了!失心似地尖叫、嘶吼著:「你騙我!你答應過我,哪天選擇愛女生時,要第一個通知我的!」
少,你發瘋過嗎?或者經歷過一種心神脫序的狀態嗎?我想,表面正常行走於人世的我們,大概也沒能、不敢、與不願經歷這樣的邊緣經驗吧。是的,我們都太正常了,循規蹈矩到連自己都不認識,就連不小心的打嗝,都要害羞、抱歉個老半天,怎麼膽敢精神失控呢?
但,在夢裡我卻經歷了這一切,與現實經驗無關的身心崩潰。
以正常人的眼光大抵對於精神病患者是有高度的憐憫與刻意自制的嫌惡,總覺得他們大概是遭到不知名的詛咒吧!事實上,身心崩潰的感覺很輕安,也沒有太多他想,我只是專注在失控前的那一句嘶吼尖叫,念著咒語似地不斷重複著,無想非想,而那一句對你的責難,也早已失去了名相的意義,一切不過是宇宙玄音,我是如此專注在喃喃自語的無我,以致過去的念頭已然死去,而新的念頭又尚未升起。
常人眼裡的精神崩潰痛苦,於我,卻是一份不易得的輕安自在。
我被送到了精神療養院,溫馴地穿上那種寬鬆的白衣服,就是可以把雙手、雙腳給交叉綑綁在一起,避免患者自殘的特製衣物,然後醫療人員七手八腳地把我給五花大綁固定在病床上。
說實在的,那種感覺並不壞,有種初生紅囝孩被母親用布包緊緊捆裹的安全感,一如子宮裡的緊密貼合。我想,我需要某種裹實的限制,尤其在這失了準的世界裡。
一位專業醫療人員走了進來,竟然是我的高中同學,那位曾在將經國的靈前痛哭,卻被我力聲斥喝與恥笑的圓胖女生。我有種時不我與的感慨。
她手裡拿了一個鐵製的口環,很類似在馬嘴部套上的金屬環,我當下心想,自己又不是匹馬,怎麼會被如此當牲口對待呢?!
她看見我眼裡的疑惑,專業冰冷且制式地說:「你發瘋了!怕妳咬舌自盡,所以就幫你戴上口環。」語畢,我有種在拍環口X光時,被人塞進稜角遮光罩的嘔吐感,口腔粘膜極其脆弱與敏感,那堅硬實角把我弄得血肉模糊。
其實,我懶得爭辯說自己沒瘋,我腦筋真的很正常,還會將平日看連續劇裡那種瘋病人老是說自己沒瘋,卻更讓所謂專業醫護人員肯定他是瘋了的樣板戲謹記在心,我沒那麼蠢,幹嘛跟人爭辯自己有沒有瘋呢?我瘋不瘋是自由心症的事,干卿何事呢?況且,對於被視為瘋子的人,他們的心可是明鏡高懸呢?了然透徹的很,就像偷了天界的神祕眼鏡,什麼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還怕人知道我的秘密呢!
我瘋了嗎?實在無力爭辯,因為自己非常享受當下的單純與寧靜,即使被人有如對待牲口般地限制,但倒也好,身體的不自由更加張狂了心神的翻飛,如同原野上的蒲公英,就是需要植物牢實地緊抓地面,才能讓毛茸茸的花在風起時,瞬間跳上風的翅膀旋舞,然後迴身跟那曾經相依的根說再見。身體是蒲公英根莖葉,而我的心靈是那撐著降落傘的輕窕種子。
說來你也許不信,被人五花大綁在病床上,而且還是俯臥的違反人體工學姿態,但我卻蠻安適在常人少見的爬蟲類視野,有一種不太需要妄想的踏實,走一步是一步的無思。
沒太多去想你要結婚的事,我只是沉沉地悲傷著,讓自己像一塊吸滿苦汁的海綿,到達飽和了,也就夠了。
但是我沒忘記,在你臨去前,自己對你的一點私心與蠻橫要求,哪天你要真有機會喜歡女生,可得第一個通知我。說這句話的當下,或許自己還有些期盼,希望能在有效期限的保鮮等待裡,翻身成為你所喜愛的那一性。
我的這個要求,到底是讓你產生了沉重的壓力,還是限制了我的自由幸福呢?
於今想來,這才明白越是想綑綁住對方的人,其實是最不自由的人;越是企圖佔有對方,就越容易失落如羽輕飄的幸福。
這句話是我對自己所下的魔咒,我既是那心狠手辣的巫婆,更是無辜可憐的白雪公主。
若我夠坦白、誠實,我就不會說出尊重你性取向的冠冕堂皇說詞了,場面話說一萬次並不能反轉自己的謊言。你的出櫃卻換來我的閃躲,我不曾正視你的需要,這就是事實。
我承認自己很愚昧、做作,打從心底就沒尊重過你的性向,卻一味地在人前捍衛你的選擇,或者激烈地喊出性別平權的口號、參加同志平權遊行。我知道自己對你的愛,讓我學習去以身衝撞異性戀的沙文主義,但我卻不夠細膩去了解你的真正想法與需要,所以嚴格說來,我只是同性戀朋友的偽友好主義者。
所謂“偽友好”並非指我的動機不單純,而是,我並未真正易地而處,去感受你在這單面向的世界裡,所承受一切異性戀的不友善,與錯愛如我的騷擾。
我是困惑的。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你而起的我的忌妒對象到底是女生還是男生?
過去常與你去咖啡館,每每看見你眼裡投注在美少男侍者的背影,卻灼傷了我單戀你的記憶,不知是過多咖啡因,還是無名的怒火中燒,我常是心悸、胃痛,以及手指不自主地顫抖,有時還得偷偷躲到洗手間吃長效型止痛藥,卻還得裝笑臉地跟你調笑,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的菜?
但是偶而看見你與女性毫無界份,就像姐姐妹妹般地笑鬧,我卻有更多的傷感,我對你的難以釋懷的耽溺,卻讓我們無法像你與他們一般,毫無性別地交心。
我知道,自己對兩者的忌妒是有層次的,對於前者是一種自己先天跨越過不過的性別障礙,於是,我忌妒他們的有;之於後者,我則是懷抱一份後天拋不掉的對你的單戀妄想,於是,我忌妒她們的無。
可笑的是,自己那一甲子的痛苦,卻是因為男女通吃地鋪天蓋忌妒而起。圍繞在你身旁的男男女女,每一個都是我瞋心忌妒的無明火種。
沒想到,一甲子之後竟也延燒到我的夢境裡。你的一張結婚請帖,竟讓我落難到精神病院的方寸病房裡的身體不自由。
我問自己,就算你跟男生結婚了,自己會比較不難過嗎?關於自己在你的愛裡的先天不足與後天失調,我究竟會對哪一項比較崩潰、無助呢?而又會對哪一項比較釋懷與不責己呢?
少,在你眼裡,我還是最不聰明的單戀者吧!
終究,自己是逃不出男、女性的名相對立,穿越不過世間情感畢竟流沙,陷,是唯一的狀態。
夢境裡,我在幾天後就從精神病院被放出來了,狀態也挺好,偶而有喃喃自語的現象依舊,但專業醫療人員說,暫時沒有自殘或攻擊現象。我心中吶喊著,我好像也從來沒有這些想法耶!但,沉默是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盾甲,我選擇用寧靜看待週遭一切。
只是,出院之後我就靜靜地離婚,也是一個人意識流狀態地決定一切。沒有先生、小孩、父母、親友、社會的影響與考量,彷彿一念既起。我就處於失婚的狀態,孤獨躲起來在某個陰暗角落裡,安靜、老實地生活著。
夢裡,感覺自己有點像賭氣似的,好像你絕決地男男愛戀,才是我那紙結婚證書與先設命題,只是你此刻感情的豬羊變色,將所有的前提打破,而我的婚姻狀態於是少了撐持,我不知道該何以為繼。
或許,這就是一種身心崩潰的單純,或者台語俗稱的“死人直”,也就是說死去的人往往比在世者還要一根腸子通到底,說風是風、喚雨要雨,如入無人之境。我猜,失心瘋的狀態就是一種半死人吧!
瘋了,也就不作他想,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是王、臣、民,更是乞丐、奴隸。可以富有、平凡與貧窮,兼而有之。
但夢境裡的失婚狀態,的確比現實生活要簡單易行,甚至是毫無痛苦知覺的,那種感覺就是選擇性失憶,喝了《東邪西毒》裡的忘情酒,全忘了。夢醒後又是一條好漢,如經歷一場生死的決斷,或者黃梁一夢,人世全非。
少,不管是夢裡失心、現實人生規矩,或者夢中你的轉性結婚、我的悄然孤獨以終,甚至是於今彼此隔空等距的關心,我們始終是歪斜線,既不平行也無法交集,唯一淪落作個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傷心人。
只是,如此這般的夢境,帶給我身心靈巨大的撞擊,清晨醒來,有種抑鬱的苦悶。
我仍自囚內傷嗎?
原以為自己服刑期滿了,卻沒想到自己困在一個更巨大、無形的牢籠裡。我如是想著。
現實的我,如何面對或者詮釋這夢中瘋了的自己?
我沒有答案,但只是相信,這門情感的功課無始地修持著。對於你,莫輕言道是尋常,只是尋常之外自有開闊,那也許是各自的朝聖路了。
這夢,自是無須解,絮語著,就已成風中飛屑了。執取,大多也是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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