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心理遊戲,與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或許從六歲有記憶開始,我就開始把玩著,只是,如今我都已經三十六歲了,竟發現自己對這樣的遊戲,還無意識地慣性作用,樂此不疲。
今年暑假在德國繼續上演著我的艾莉的異想世界,我觀看著,自己究竟有無可能再變出些新把戲。
近年,我與先生的想法似乎朝著物質與精神的兩端歧異分離,還奔活在塵世喧囂的他,榮華富貴、仕途順暢,睜開眼睛都是天人福報的五彩泡泡騰空,對照我兩年前的一場死亡震撼,生命跌宕到最深處的幽微,自此存在狀態彷彿被一根錨沉沉地往下扯,直至一種萬有連結的依存,牽引著我去探尋幻象之外的一種本質,至今我無可名狀、未能言說,但曖曖內含光中似乎又看見了可能。
於是,先生對我最大的不滿,就是我至今毫無成就,他的說詞是:「你明明可以有一番作為的,可你為什麼寧願埋首寫一些莫名奇妙的文章,而且沒有任何的變現價值!」我知道擅於精算的他,直指的就是我收入微薄,有時數月下來幾乎掛零的事實。
他獨自在上海工作還好,我似乎逃避了當面被質疑、挑戰的危機,只是暑假一回到婆家,他看見我又煞有尬事地在鍵盤上敲打,還是不免又牢騷發作,開始對我百般挑剔、諸多不滿,從我的人格特質、成就動機、生涯規劃到時間控管,每一項都造成我至今一無是處的原因。
我只能在諾大的空間裡,與先生左閃右躲,以免被正面撞見,只能支吾其詞地呆站,被他當小孩似地唸半天。
我承認,至今或許不能為自己的一文不名,真正全然釋懷,於是面對先生的挑釁、質疑,自我信心危機是一直存在的,其差別只是有無被先生公然揭穿罷了。有時被羞辱到最後,不免躲起來暗自垂淚。
先生才回德國度假一星期,我發現自己竟然出現艾莉的異想世界。
每當被他責罵與數落之後,當晚躺在客房的單人床上,天花板上的角落裡,有一個長腿淑叔般的慈愛男子,走過來給我最深的擁抱,那是有溫度的暖暖圈繞,我安然於那樣的舒適姿態,蒙著頭看不見其他人,也沒人能再挑剔、質疑我,而我也不需要繼續與努力奮戰、虛耗心神;他靜靜地看著我,彷彿他眼前的我,早已俱足所有,增、減一分都成了過於不及的無謂。
那記溫柔的眼神,彷彿探照燈的明亮。我是美麗的,如同現在的呈現;我是聰慧的,一如我此刻的吐信;我是溫柔的,就像當下的低首盼顧;我是全有的,如同我迎風的一抹微笑…
我知道,自己渴望一份愛,一個能接受如我所是的人。
只是,當清晨朝霧掀起,心識也有如金光的透析,我回想自己的艾莉異想世界,我知道,我把玩的不過是六歲時的心理遊戲。
我的到來,本來就是不被任何人歡迎的。
性侵下的無辜孽子,赤裸揭示著所有人的不堪,於是,我總是被親人百般數落、忽視,再加上男尊女卑的觀念,我的存在彷若牆角苟活的野草,隨時都惹來親人出氣的一腳踩踏,卻又韌性地殘存。
不知道幾歲開始,或許是六歲吧,我總是在黑暗深夜裡,期待那個愛我的長腿淑叔自天花板的角落出現,我跟他聊天,訴說一整天的委曲與被忽視的落淚心情,而他總是微笑地拍拍我的頭,告訴我沒有關係。直到我要沉沉睡去前,我的強迫症還是逼使我得跟他說七遍晚安,祝你有個好夢,以免我明天會過得很糟,或者長腿淑叔從此不見蹤影。
直到我的強迫症在進入高中之後,慢慢痊癒,我與長腿淑叔的秘密約定,也不再那麼密集。升上大學之後,雖然我已經不再依賴睡前的長腿淑叔,給予我安慰與溫暖,但我仍在第一任男友身上,試圖找尋那份依靠,頑強又辛苦地維持了六年的關係。
只是現實生活裡的長腿淑叔,似乎反轉成我父親的身影,依然擔負起挑剔、責難、批評我的工作,繼續數落著我的種種不是。
或許,這是一種命運的鎖鏈,我越是想逃離被忽略的親密關係,就越是自掘墳墓地往下跳。後來,即便是我的先生,都不免擔負起我父親的重責大任,眼睛所及都是我的種種不是、不足與不好,像打鐵師傅般地對我施行煉鋼的高壓塑形。
三十六歲的我,竟還玩起六歲時的心理遊戲,我覺得自己很可悲,也很無知可憐,但是在自我憎恨與無力感之外,我究竟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的情感生活史,似乎在尋找一個又一個的長腿淑叔,然後落入現實,卻變臉成一個又一個父親的殘酷身影。
責怪自己的命運是最粗糙的簡化與逃避,呼天搶地向上天要一份幸運,也是一種生存的反射動作而已,在一次次的落荒而逃,與自我設現的牢籠裡,我能否安住在那段傷痛裡,試著去析透行為模式底下的心理坑洞,去質問自己生命欠缺的究竟為何?
若是愛,自己是否能給自己?
若是理解,自己是否能給自己?
若是欣賞,自己是否能給自己?
所謂的自給自足,不是一種求之未可得的報復主義,以及從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自暴自棄,反而是份反觀自照,探索內在愛的自流井。
又或者,坑洞或許本身不存在,是自我重要感所聚攏、堆起的參差峽嶺,造成坑谷陰暗的必然性。於是,我必要在自我、特殊感當中,去探尋虛幻的投射所在,關掉光源、取走反射物,也許天地轟隆一聲雷,所有自我重要感的龐然大物,瞬間都能夷為平地。
長腿叔叔,為我示現的是否就是一把內心的照妖鏡?
我能有多善待自己,外境就能以此共振回應。
在一次次更換長腿淑叔之前,我是否願意先替換自己內在的那個心識無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