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褥暑風好,彷若先前接連幾日惱人的大雷雨,只是幸福禮物打開前的小惡作劇,在微笑的那一刻,便是美好的停格。
陪著孩子參與幼稚園在貴子坑舉辦的校外活動,遇見我與你之間曾經交錯的朋友,他也是來親子同遊的,霎時,年少的種種如驚蟄春雷後翻潑的漫天驟雨,浸潤著枯涸的淚的伏流水紋,積蓄、連結著一度斷了水脈的感懷。
友人避諱不提關於你的種種,這是在那一年之後,三人各自表述的腹語。我們聊著生活的瑣碎,如此小心翼翼地,讓我的喘息都得緊捏著,我們彷彿在劍山刀林裡迴旋、側身地蹲步前進,是怕一個閃神,就要赤血噴注,就像是那一年各方的落敗俱傷,無人能免地血流成河。
我們實在過於精準的小心了,話未出口的唇齒間柵欄裡,有著鐵血的審核機制,時至今日,我們究竟還惶恐著當年的近身肉搏嗎?曾經刻畫的傷口,依然還會有悶痛的難忍嗎?我們像是深沉地玩著撞球,旁敲側擊地迂迴著,就怕一個閃失,把那母球給打落袋裡,一個在我們心裡早已緊閉死守的瘀血坑洞裡。
午後金光爍爍,孩子的笑鬧聲俗同風鈴追逐著風的翅膀,這是一片承平無憂的歡樂,思緒的迂迴如競走迷宮,讓我自覺地想瞥向遠方的天空,好得到一絲的歇息,這才發現,遠山的相思樹開了一片亮黃燦燦,湧動著我心裡曾有的暖。活動的終了是「鞋子劇團」在露天劇場的黑、白山羊演出,那染綠漸層的布幕後面,就是叢山環抱的嫩黃翠綠,我的五感與孩子們融入劇中的嬉笑與淘氣,耳朵捕風地聆聽逗笑的對白,眼睛睜得圓滾咕嚕,嘴巴也笑開懷地有落下巴之虞,雙手巴掌的拍擊應和沒能停歇,然而我的幽微意識,卻是騰空抽離地徘徊在那黃金雨的相思樹叢裡。
相思樹又稱香絲樹,是我們所處台北盆地邊緣丘陵的最常見數種,枝幹超拔升天,樹形簡潔俐落,該樹種通常生於熱帶貧瘠之處,耐風抗寒,其真正的二回羽狀複葉,在小苗長成大樹時,早消失轉為鐮刀狀、平行脈的假葉,為的是減少水分的消散以力抗旱。近年市民生活的趕盡殺絕,常常硬生生地把整片相思樹林劈剖開來,驕橫地意欲讓銀灰的水泥冷色,取代嫩綠葉黃的自然生機,可是相思樹那伏藏地底的根最懂得曲折,不消幾年光景,往往能突圍而出,再度光影稀疏中,妝點著人心造作的晦暗。
我那心底的一培土丘,曾是相思樹欉的迷離晃樣,細如柳絲的假葉,平整攤開猶如多情的一把羽扇,迎著風波流動,輕搧著底蘊的愛的火苗,又若驕陽下的冠蓋,茂密葉隙裡篩濾著刺眼的金光,遮蔭著我心底疏致錯落的幽微。相思樹毛絨絨的嫩黃花開,吐息著若有似無卻又杳無蹤跡的幽香,彷若你始終不著痕跡的關愛或是錯愛,無意於今世在我眼前示現千劫的痴纏,而我只是憶起,更是掛念,許是一份約定,一段糾結,或者一場未了的情緣,可以再續,同樣可以相望於人世蒼茫的恍然,而我終究選擇相續,那段無言未了。
我的頃刻駐留徘迴,我的髮際、肩上,以及那水盈無邊的淚窩,皆沾滿了細柔的黃色飛絮,我的心坎上也別了一朵,勿忘我,是此去經年的淡黃印痕。記得你露台前的獨白,你到底是失重的飛絮,終究無法承接風中的我的貪嗔痴愛,我是人世流轉路上奔忙失速的慣性,許是恆河沙數欲愛不能的成空徒手,總是想抓取點什麼在手上,以此為憑,以是為記,作為來是相尋的浮水印。
相思花落,飛絮已然虛空而逝,而我僅僅能在太虛幻境的五月天裡,重現你那漫天飛舞的黃茸飛絮,然後在醒來的卻遺枕含淚裡,相思著如魂的幽香。
干寶搜神記:「大夫韓馮妻美,宋康王奪之,馮自殺,妻投台下死。王怒,令塚相望。宿昔有文梓木,生二塚端,根交於下,枝錯其上,宋王哀之,因其木為相思樹。」韓馮與妻因為宋康王的奪愛而雙雙殉情,雖死仍無法同穴,但精氣血仍化生為相思樹的盤根錯節,僅僅相繫著未了,甚至樹枝上出現了雄雌兩鳥交頸悲鳴哀歌,彷若為著難得人身未能廝守的憾恨,於是多情的詩人曾謂:「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自古以來未能相守的缺憾,似乎是情愛綿延無絕期的肇始,天地蒼茫、飛星含恨,正因為椎心濺淚的痛,方能溫存點滴曾有的美好,而相思迂迴突破了時空向量的阻隔,讓人在一念升起的剎那,從孤絕泣血的悲悽,昇騰到心底共偎著文文的暖。
我與你之間,那個奪愛的宋康王究竟是誰?若真有其人,或許當年我就不會如此憾恨,正因未有人影,只是無始以來你我不可破的陰陽兩隔,你總是太善忘地遺失我在累世彌留前的交付,我注定只能是你心裡底蘊那記硃砂痣,在輾轉替換的陌生容顏裡相認,憶起相依的暖,一如磐古開天闢地的初始,朔大野風裡,只有你與我獨存於天地間的取暖,如此而已。你有你的雄性追尋,我有我的陰柔的守候,自我為起點,你是那拋物射出的箭,未有歸期。
我已累了,倦了,泣血悲鳴終至倒地,一如輾轉數世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早逝艷紅,你無聲的淚僅能滴落,濕潤著失血的我的精魂。今世在難得的人身裡,我終於是厭離這一切的絕望守候,尤其看著你在一張張寬厚背脊上,燃燒著你雙份雄性的熱切,我的心是悶燒著嫉恨的無明火。
一甲子的春秋已過,我何嘗不是那大刀闊斧、斬草除根的世間癡人啊!心底的那培黃土丘上,所有的相思樹就在一把決絕的無名火點燃,在那烽火燎原的深夜裡,早已劈里啪啦地爆裂作響,一節一節斷腸的相思木,在炙熱火燎裡化為黑色炭條的柴薪,散亂堆疊,為了趕盡殺絕可能死灰復燃的相思,在灰飛煙滅的相思火葬場裡,我艱辛地執持那利斧,連根地要將地底的根鬚全數斷絕,相思太苦,滅絕更艱。
我的心早已是童山濯濯,枯槁龜裂,只見烏黑的相思炭條仍無力地散落,我以為不見相思,便無相思之苦,卻不知那曾經在心底最深處的盤根錯節,早已是攻城掠地的成片板根,依然堅持著它神祕的生命力道,再次破土竄生著二回羽狀複葉的早苗,然後再以千層堆疊的鐮刀狀的假葉,揮斬心上的創傷腐肉,讓那敏感的心肉有所增生的機會。
在中醫藥草醫譜裡有記載,相思樹嫩葉絞汁,可以和著酒水內服,或將嫩芽適量搗爛與鮮品煎水洗,亦可外敷,以求去腐生肌,行血散瘀,專治瘡傷潰爛。我自忖,再發的枝葉取來幾枝,或許亦能對治我那相思之苦的老瘀新傷、痛徹心肺的跌打損傷,以及有苦難言的潰傷吧。然相思樹葉味苦性猛,不可多服,恐有中毒之虞,那相思之苦,亦是如此,輕取則療癒再生敏感覺知與感受,重責形銷索立乃至魂歸九天。
相思樹開花了,我心底那培黃土坡上的相思樹也開花了,雖然未若油桐花五月雪的招惹,但它還是依信地在五月染聚山頭,如同一朵朵飽滿溫香的亮黃雲朵,那是一種平凡不需覺知的如斯幸福,如同今世第一次見著你,也是看著你走出我的生命的五月天。
你知道嗎?相思樹的花語是優雅、友情、秘密之愛。你是一樹一樹的相思樹花開,在我心底五月天的陰晴未定,優雅如斯走過我萌生初醒的驚蟄,一如你大少自由來去的絕緣牽扯,你不經意的愛是純淨無染的無性圓融,然而,留予給我的竟是累世千劫無可訴的秘密之愛。對於你的坦然,我曾有酸蝕、斧刻的怨懟,一鑿一痕都是對你也對我自己的責難;關於你最後的漠然淡出,我曾經夢魘哭喊,一幕幕久遠數世的未竞憾恨,今世的未能修成正果,竟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是怕我是被命運咀咒的無間輪迴了。
那一夜,夢見所有你留予給我的美好,醒來朦朧雙眼乍開,窗前氤氳初曉嵐氣的陽明山頭,挑染著一朵朵的茸黃,原來相思一夜好眠,連山頭都會意地相思樹花開成片了。
夢裡的你,依舊是年少的一襲白襯衫,飄著洗衣皂清香的白玉蘭,無數寒流深夜的研究室,懶貓似地窩在我的身邊,睡眼有如溫偎的炭火,恆溫著心房的孤寂;你橡膠拖鞋聲雜沓而來,為我在惱人的論文口試深夜前夕,帶來那碗熱騰騰的海鮮粥,見我的手慌亂於鍵盤上,於是,一口口餵食著我的空虛;口試進行當頭,只有你在門外來回踱步地等了三個小時,讓我在門板的玻璃開窗裡,瞥見你的緊縮的面容…
夢裡的你,手撫觸過我發顫的溫度,仍停留在我夢醒時的冰涼,以手相應,那份溫熱浮貼著永遠,彷若你置身在旁一如當年,那份心疼的繾綣。某個雨夜裡,你疼惜的手指為我撥落臉頰上,那冒雨前來的我的濕透水跡,只是,你始終無法擦乾我千年的淚痕,那早已是渠道蜿蜒地自我眼下交錯。
那一夜你隱然地出櫃,像怕傷害了我似地小心翼翼,我沒能待你說完,就已一聲「知道了」作為截斷在此之前與之後的情感伏流,也許我怕你的負咎再次傷害了我的累世相尋,我一世一世地要你負欠於我,於是我總在你危急存亡的關頭,選擇以自己的犧牲,成全你那一世情不在於我的困頓,我痴蠻地要你記著,許是我與你情深緣淺,但只要你銘刻地記著,就像試管裡的刻度,點滴之水聚積,總有天你會是屬於我的,因為我相信七世夫妻的流轉。但,我的算計在你的低泣負咎裡一次次歸零,你始終是我生命裡一場和風日暖,隨著生命季節的更迭,淡出我的生命。
我不甘,在你攤牌之後,我沒事地親暱依然,彷若我們之間的性別鴻溝早已跨越,我作做地認為優雅以對即能讓自己全身而退,或者能改變你所愛的命定,於是,我開始默然的看似無所求的情緒勒索,然而,你卻始終寬容以對,不論是子夜電話裡的低聲泣訴,抑或是陽明醫院急診室的蒼白危急,你的悲憐餵養了我永無探底的情感需索,我的確是走不過去了,而你呢?我可曾尊重過你的選擇?
歷經生死一場,我選擇原諒自己。了悟累世的幽冥相尋,為的僅僅是累積你的負欠,與我的相思夢難圓,我可曾停歇去直視自己的生命質地,我可願看顧你感情伏流的陰濕滯礙,我的妄想才是我累世千劫的痛苦根源,若要止滅,並非你的擁抱所能終結,至於你的負累,就讓我的遺忘,減輕些許的負擔吧!
真的是累了!夢裡尋你而流轉的生生死死,總讓我痛徹心肺,我們該相忘天地蒼茫間的。於我,我的執持跟隨你來到人間,就讓心底最後一季的相思樹花開,飛散所有千年的印痕記憶如飛絮,飄逝終至融入虛空,我們之間,可以記憶,也可以忘卻,關於你所給予的美好,我選擇淡淡幽香的記憶,而那幽冥路上相尋的執念,就讓我在此刻最美的季節裡,如風行過地遺忘吧!
你曾五月裡走來,又在五月裡離去,此去經年又有多少個相思樹花開的五月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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