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將孩子抱在懷裡,隨口輕聲唱著:「小星星,小星星,亮晶晶,高掛在天上放光明,你好像許多琉璃燈,你好像許多大眼睛…」;你有多久沒專注地看著孩子的清澈大眼,為他微笑地唱出:「媽媽的眼睛,我最喜愛,常常希望我做個好小孩…」;你有多久沒拉著孩子的手,一邊漫步一邊合唱:「河水靜靜向東流,流過荒野和城市…」;有多少的夜裡,你忘了為孩子唱:「月姑娘,在天上,圓又圓,亮又亮,花姑娘,在樹上,又美麗又清香」。
或許,我們已經太久為我們親愛的孩子,唱一首媽媽的歌了,或許是因為我們的家事太繁忙,讓我們嘴巴喘息都來不及了,哪能唱歌?興許是我們遺忘了些歌詞,或怕自己的孩子笑我們的破嗓子,而不好意思唱歌?也許我們想孩子有聽不完的音樂與童謠CD,哪會想聽我們的清唱呢?不管我們已經多久沒為孩子唱這些媽媽的歌了,但,哼唱著歌曲時,那種全身放鬆的舒適姿態,以及胸口上溫熱的暖,我們一定都會記得,因為,那是許久以前,當我們還是孩子時,母親為我們低唱出一首首媽媽的歌時,我們童稚柔軟的心靈彷彿被媽媽的歌聲,隨著悠揚韻律以最溫柔的手勁按摩著,有時就這麼沉沉地在歌聲中睡去,跌入那粉色、溫鄉的夢裡,而我們的嘴角勾起了一記漂亮的弧線。
媽媽的歌,總是在生活的不自覺幸福狀態下,滲入我們每一個細胞間的縫隙,讓我們在人情世故的冷峻鍛鍊下,體內還有一份不自覺的潤滑依靠,並在我們挫折徬徨時,在心靈的深處,為我們細心搓揉著那個鬱結。這就是媽媽的歌,為什麼能在隨意的輕口哼唱中,還是被一代一代保留下來的原因,正因為那是一種人類最原始的撫慰,也是最柔軟卻也是最堅實的支撐。
是的,正因為那樣的幸福是不自覺的,所以往往也最被世俗雜染的心所忽略;正因為那樣的幸福是常保盈滿的,以致於我們總是不珍惜地視為平常。但,幸福是我們心裡的那捲靈敏感光的底片,暗底裡記錄著生命的感動,然而就在我們懂得時的瞬間,像是把底片抽開,浸泡在顯影的藥水裡,等一張張曾有的生命感動顯影在相紙上,我們變成一個觀看著,那時,幸福已然成了歷史過往。幸福,總在失去的當口,那種獲得與失去的感受反差之下,我們才會回過頭來看媽媽的歌,原來已經是我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那是延續生命的胎動,以及我們牙牙學語前最美的聲音韻律。
而我,曾經沉浸在那樣的幸福不自覺狀態中,甚至到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前,懷孕時的等待時刻,我是每晚轉著姙娠鐘,細數生產哪一刻的來臨,而那等待的親密時光裡,我撫摸著大肚皮並輕聲唱著媽媽的歌,這不僅是娛樂那肚子裡的小小故鄉人,同樣也是撫慰著我的鄉愁。當孩子終於報到人間,醫生將啼哭不已的赤裸嬰兒抱到我胸前時,我嘴裡唱著也是那首台語的搖籃曲:「囝仔囝仔睏,一暝大一吋,囝仔囝仔惜,一暝大一尺…」,來安撫寶寶直到她沉沉睡去。嬰孩襁褓時,不管在餵奶、換尿布或是推著娃娃車散步,我也是不假思索地哼唱著我所熟悉的旋律,哄弄著一天天如吹氣球般長大的幼囝,也伴隨我異鄉生活的有口難言。直到在德國與第一個孩子參加社區活動之後,我終於懂得媽媽的歌,不僅在我歡笑時,為我心裡輕快伴奏,而且也在我失落寂寥時,靠在我耳邊呢喃安慰,然而,珍惜幸福的覺悟總是來得太晚,失去的當口參雜著曾有幸福的甜,以及眼前失去的痛。
當Rebecca兩歲時,我們在德國Erlangern加入社區的寶貝律動班,跟著德國爸爸媽媽們,與親愛的孩子在午後唱唱跳跳,只是,當所有的家長自然地哼出媽媽的歌的同時,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有著燦爛的笑容,那是因為憶起曾經被母愛包覆的滿足表情,而我卻有種極深的失落,因為我聽不懂他們媽媽的歌的意思,更不熟悉那陌生的音符,最重要的是,我哼唱不出來!當所有德國父母們,自信愉快地將媽媽的歌裡,那份屬於千年之愛的溫熱,傳遞給他們懷裡的孩子時,我卻有著極不確定,質疑自己是否能在努力描摹著屬於別人媽媽的歌當中,把我那份愛也傳給我那有著一半德國血統的孩子。那種愛的不確定是份煎熬,不僅讓我心中原本該源源不絕的愛,因為不時的遲疑,而有電力供應不足的斷電現象,這樣不連續的愛的品質,撕裂著我為人母想給孩子最好的期許,也啃蝕著我在異鄉生存裡,僅存的一點點自尊。
儘管如此,我還是那麼努力地在每個課堂之後,跟律動老師要一張歌詞,在家仔細地查字典,並買CD反覆練習唱誦,但那樣的感覺畢竟與媽媽的歌所給予自然的安心,有著天大的差別!我努力高唱,那畢竟是為了孩子,以及生活在德國必然的調適,但媽媽的歌是種無負擔的自在,它早在我們童稚無憂的心裡面復刻,就在喜怒哀樂的感受之潮的浸潤下,自然浮水印出。但我一時的努力,總是趕不上媽媽的歌曾千萬遍地被覆誦,每星期總有四、五首新歌,當我還在為上星期的歌曲奮戰,這星期又多出許多,於是,這樣的律動時間,讓我對媽媽的歌有著越來越強烈的鄉愁!
有次,大家邊唱一首類似大風吹遊戲的童謠,真的,一開始我只能copy著其他德國家長的嘴型,氣喘吁吁地跟上節拍,並且還得注意遊戲的規則,我幾乎是感官集體總動員地應付眼前排山倒海般的心訊息,眼看遊戲已經輪到我了,我還完全搞不懂狀況!原來,我得拿起報紙做的木棍,邊唱歌邊說,我要來找隻大野狼,然後隨機找一個家長來當大野狼讓我追,只是一瞬間,我腦子當機了!完全不知戲演到哪裡,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大家直楞楞地望著我,而所有哼唱的旋律也都瞬間停止了,因為我的遲疑打斷了歡樂的流程!我傻笑著跟所有人道歉,但心裡卻是無比的失落,我外在身體凍結在所有人驚訝凝視的目光,但心裡卻是近乎發狂地嘶吼著:「我也有屬於自己的媽媽的歌呀!」
那事件之後,我消沉了好一陣子,人也更敏感易哭,我常常問我自己,做一個外籍新娘的代價真的那麼大嗎?異鄉生根的痛,並不僅僅只有物離距離的流浪遷移,那更是把自早已生根的文化、價值與生活態度,甚至是情感與思索,都要連根拔起的苦痛,繼而栽種在異鄉冰硬陌生的土壤裡,要與原生物種一同爭取陽光的照拂與期待花繁葉茂。
流離多年,再度回到我的故鄉,那是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但在那份歡喜的感動中,我有多了點懂得之後的慈悲,尤其是對於在台灣的所有外籍新娘。回台灣三年了,在媒體等公共議題上,當討論到「新台灣之子」與「外籍新娘」時,官員、學者專家甚至新聞記者,一張張傲慢無知的臉,以及隨意應付乞丐般的草率政策,我知道這些意見領袖,需要更多的同理心與謙卑;出門走在路上,無意間看到自己的同胞,甚至同為女人的台灣女性,竟然鄙夷、輕視地對待外籍新娘時,我也了解我們只是虛有其表的物質富有,但在心靈上卻是極度的貧窮,眾人在刻意製造的相對剝奪感之中集體自慰,並剝削著外籍新娘的基本生存權與尊嚴!外籍新娘不僅僅需要社會的支持與政府經費的奧援,讓他們在語言與文化上,儘早融入整個台灣庶民生活之中,他們最期待的是一份理解與懂得,因為他們遠渡重洋來到台灣,將自己棄絕於故鄉親人的支持網絡之外,他們在陌生的氛圍裡,只能在午夜夢裡低迴著媽媽的歌,來撫慰他們的鄉愁,或者在歧視社會條款的侵逼之下,只能以腹語哼唱著媽媽的歌,來排解有苦難言的鬱結。外籍新娘不僅僅需要台灣人的尊重與平等對待,更重要的是台灣人能對於外來文化更多包容與了解,因為外籍新娘也有屬於自己的媽媽的歌,在歌聲裡傳遞著豐富的生活智慧,與流動著天真樂觀的生活態度,這份寶貴的文化資產,只要台灣人願意打開心裡的那扇窗,外籍新娘會馬上歡喜地高聲傳唱著媽媽的歌,並在屬於媽媽特有的溫柔裡,讓台灣之子世世代代接聲傳唱下去,並將多元的人文智慧注入台灣這片土地之中,與台灣本有的人文相結合,二部、三部甚至八部地和聲下去!
我反躬自省,如果自己今天不是外籍新娘,沒有失去媽媽的歌的痛苦,我會真正感受到在台灣外籍新娘的苦嗎?我不會也是那個不經意對外籍新娘冷嘲熱諷的人嗎?而這些對自我的疑問,讓我更清楚地看見一個社會裡同理心的缺乏,就會把人類史上最殘酷的人吃人,再度帶到文明社會裡,而且人彼此戕害的不僅僅是軀體,更是人的尊嚴,最終,這樣的社會將造成人性的荒蕪!於此,我終於懂了,遺落媽媽的歌的那份傷痛記憶,已經讓我在外籍新娘的議題上,有了更溫厚的感觸與想法,正如意義治療學派主張,所有的受苦都會是有意義的,只要我們用心去體會與感受,那苦難將會開啟我們的眼睛,去看見人生的美好。
謹以此文,向所有在台灣的外籍新娘致意,辛苦了!姐妹們!也將文中的私密感受獻給我的同胞,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是我們可以努力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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