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在法蘭克福認識一位來自台灣的女孩L,她自身是到德國留學然後留在當地銀行工作的OL,我佩服她異鄉的打拼與勇氣,但卻對她的某種偏見,覺得不敢苟同。再深入探討外籍新娘的問題,希望以另一種可能的省思,也讓大家有機會檢視自己聲稱對台外籍新娘的無歧視與友善態度,因為有些偏見是非常細微、深化,連當事人都無法覺察,但這更是一個觀念革新的阻力所在。當一個社會的多數人,停止了不斷省思的能力,這個社會比起拿著槍桿彼此對峙的蠻荒暴動的國家來,更可怕與具有殺傷力。
有一天L當著我的面批評一位同樣來自台灣,但不太會說德語的媽媽,她不屑地說:「真不知你們這些不會說德語的太太們,究竟嫁到德國是要幹嘛?你們以為結婚就是這樣隨便跟人家走了嗎?還以為來到德國就像來到天堂一樣的美好,真是太無知了!」當下我聽了,的確非常的難過,但又無從辯白,因為我自己正是那一群不太會講德語的媽媽。雖然當下我沒有予以回應,但這樣的質疑卻放在我心中,提醒著自己用更細微的方式去觀察外籍新娘的議題,以及放下自我立場,嘗試從各種可能去思考這個關於族群融合的問題。
其實,在德國的第一年,因為在法蘭克福的VHS社區大學裡修德語課程,所以有許多機會認識來自各國的外籍新娘:白俄羅斯、波蘭、蘇俄、日本、英國…,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來自蘇俄的一位約莫32歲的女士S。我與S和另一位蘇俄年輕新娘與波蘭太太,四個是感情相當好朋友,每星期我們都會聚會敎煮自己的家鄉菜,而我們的共同語言就是我們都還在學習的德語,所以一場烹飪課下來,簡直爆笑連連,大家都變成唱作俱佳的演員,因為比手畫腳的時間,可能勝過德語表達時間。S長得非常高貴美麗,上課時她會把自己化妝得非常得宜,並且穿著整齊乾淨,雖然看得出那些衣服有些退流行但質料相當好(這是他自蘇俄帶來的衣服),而她身上的首飾也往往寶石怵然一大顆,而顯得過於珠光寶氣,但是,基本上我很欣賞她的優雅舉止。有次我們去她家學煮蘇俄菜,她給我們看了她的家庭相本,這時我才知道她這次與德國先生是第二次婚姻,而那個十二歲大的女兒,是跟蘇俄爸爸生的,只是這蘇俄先生不事生產,完全靠她在政府主計處的一份薪水,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尤其蘇聯經濟解體之後,他們三餐更是成了問題。於是,為考量民生與女兒的教育問題,她和其他蘇聯女孩一樣,成了「郵購新娘」,在從未見面的狀況下,就這麼一只皮箱,拎著女兒來到德國結婚、定居。當她親口告訴我這個故事時,我承認自己是有些窘迫的,除了因為我彷彿窺人隱私般地知道這麼多赤裸的生命故事之外,最重要的是「郵購新娘」讓我聯想到在台灣常看見的「包處女」婚姻仲介小廣告,我承認,我當時對這樣的婚姻是有相當大的歧視與偏見,因為我是偏執地認為,結婚就是倆人相愛才願意許諾一生,怎麼可以掺入那麼多的世俗雜質呢?
即使在台灣婦女會裡,許多人還是會把我們這些所謂的外籍新娘予以分類,第一類就是在德國留學,並留下來結婚生子的,因為他們語言的優勢,所以大部分沒有太多生活適應上的問題;第二類則是像我在德國以外地區唸書,然後因為結婚而來到德國;第三類就是大家會在背後饒舌的個案,因為這些新娘都是德國先生到台灣去娶回來的,所以大家的眼光都著眼於經濟利益與環境的改善,尤其有一位因為曾經是德國先生在台灣的家事清潔人員,所以都被冠以釣到金龜婿的封號。當有次大家聚會閒聊的同時,我們這群外籍新娘談論的竟然是這些八卦,以及不時透露著價值判斷的鄙夷,似乎透過與這位清潔婦的撇清動作,才能為自己擺脫因為愛慕虛榮所以遠渡重洋的標籤。當時,我非常不識時務地嘆了口氣說:「其實不管大家的學歷、出身,也不論個人結婚的真正動機為何,我們都同樣是來自台灣的外籍新娘,為的都是能在德國落地生根、花繁葉茂,我們有必要這麼粗暴地進行分類嗎?」果然,當我傻愣地說完之後,所有人都一臉驚愕與不悅,我知道我成了化外之民,而我也是少數幾個願意與那位清潔婦打交道的太太。
身為外籍新娘的我,在德國不僅受到德國人異樣與不解的眼光,同樣也被其他亞洲新移民的不友善對待。某個週末上午我在一家韓國商店買豆腐,韓籍老闆直接了當地問我:「德國的郵購新娘很多耶,最多的是白俄羅斯與東歐國家,你們台灣也有被買來的喔?很多嗎?你們是用多少錢被買來的?這裡生活比台灣好喔!」當時懷有七個月身孕的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裡憤怒又委屈地想:「我可是國內唸完國立大學研究所,然後取得全額獎學金出國留學的高材生耶!至於我娘家可能還比先生家還富有吧!怎麼把我當成郵購新娘被人買賣?!」當時我氣得把拿挑選好並握在手上的溼冷豆腐捏碎,頭也不回地走了!自此我再也不跟那隻韓國沙文豬買東西了!
不僅亞洲新移民如此,來自台灣的移民也是以「貧窮」、「知識低落」的刻版印象,來看待來自母國的外籍新娘。有次台灣餐廳的老闆與我閒聊,才知道我是在多倫多大學唸書,他聽了有點生氣地說:「台灣花了那麼多錢來栽培你到高學歷,你竟然來德國幫別人生孩子,教育別國的孩子,真是浪費國家資源!」我聽了在有點不是滋味,心想:「女人只是生孩子的機器嗎?為什麼有知識的女人得『禁止輸出』而留在母國,為國家維持人口素質?為什麼外籍新娘一定得是貧窮落後的一群?」
這麼多年後,再次想起這麼許多經歷,我不免要質疑自己聲稱對同為外籍新娘的“無歧視”行為。我反問我自己:
一、『郵購新娘』的污名化
「自己在被當作『郵購新娘』時,為什麼那麼生氣?是不是我本身對『郵購新娘』就已經持有某種偏見?所以就有彷彿被人罵的羞辱感?」
二、異國婚姻的動機不應以“愛”為專斷
「『郵購新娘』難道比為“愛”而異國婚姻的女子,來得更卑劣嗎?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因愛結合而被祝福,卻不能因為經濟考量,甚至自己與下一代的發展機會而被稱頌?那麼請問台灣豪門家族的聯姻,難道不是以經濟為考量?為什麼我們就得被那種媒體報導與金錢砸下的夢幻,而感到錯誤的幸福感,卻同時冷眼不恥於所謂來台圓夢的外籍新娘,如果我們把外籍新娘當生子工具,那麼那些有錢的孩子們,不也是在父母親錯誤的優越感,與社會嫌貧愛富的氛圍中,被當成配種的工具嗎?不論是“愛”或“經濟”為婚姻的考量,都不應以個人所專有的資源來妄加評斷,就像馬克思曾討論到德國的一項禁止砍伐森林的立法精神,這是一種法律的不平衡,因為貴族與富人在取暖無虞的狀況下,就用維持生態的理由,下令禁止窮人檢拾材薪的行為,這樣的立法也是粗糙與不正義的,因為立法精神並顧及手上無足夠資源的生存權!同樣的,在經濟富足後的飽暖思淫慾,或者聲稱追求性靈的愛,原本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是否有其必要排斥其他人在追求溫飽的婚姻動機?這是值得我們去省思的!」
三、移民的父權宰制思考
「在美國與世界各地移民的第一代台灣人或中國人,很多難道不是為了下一代的求學機會與發展考量嗎?為什麼他們可以被稱頌為胼手胝足、披荊斬棘?但這些外籍新娘卻是愛慕虛榮、來台掏金圓夢?當我們羨慕地看著華裔弟子在全世界的優異表現,進而肯定其父母高瞻遠矚的同時,為什麼還要對「新台灣之子」做出一些發展遲緩與學習低落的評估報告?而以嚴謹的社會科學來評量這些報告,簡直是充滿研究偏見的僞學術!我們對於男性與女性的移民動機,充滿著男性沙文主義的偏見,為何同樣是為下一代的生存機會考量,但是得到的社會評價是如此天壤之別?!」
四、慎終追遠的開闊懷思
「台灣原本也是一個移民型社會,我們的漢人祖先不也是因為經濟的考量,而涉越黑水溝來到台灣的嗎?當初清朝的一些嚴禁女子來台的禁止渡台令,不也是充滿無數官方的沙文主義嗎?當我們珍愛著台灣這一片母土時,我們是否對祖先有著深深的感念,也願意將無窮的夢想機會,開放給所有人來徜徉?當先到先嬴的土霸思維在我們的生存空間當道時,身受其害的將是這個空間的所有人!」
提出這四項反思,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清高地從此宣示我在外籍新娘議題上的立場超然,因為在所有剎那的起心動念之間,我都願意以開放各種可能的態度,來直視自己的細微意識,質問是否真正能做到對外籍新娘的公平對待?我不願意在此宣稱自己的道德標尺,因為我知道我所能做的僅僅是不斷挑戰自己的觀念與想法,讓各種自我觀念的深化質疑,幫助我避免墮入自以為是的專斷,當一個人結論式地清楚揭示自己的量尺時,所有的人性化與同理心的思索都將歸零!
古噶‧康楚仁波切曾在「隨在你」這本書提到,有次有人質疑他的修性純粹性,他未此憤恨不平,只是繼之一想,他發覺在不斷質疑自己的形象與成見之中,才能幫助自己更深入問題的核心,並且不墮入停滯不動的偏見裡。同樣的,透過對於外籍新娘議題的反思,我們才能在開放之中尋求真正的平等對待,以及真實的族群融合。
人性的可貴在於,即便我手上握有豐富的資源,我仍願意從其他弱勢族群的角度思考,並為他們尋求社會合理的資源分配與平等對待。不管你是否是由台灣遠嫁異鄉的外籍新娘,或者是在台灣擁有豐富人力與物力資源的婦女,甚至是所有台灣男性朋友們,只要我們願意深化自己的思考,我們就往觀念的柔性改革,向前跨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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