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身體健康檢查時,我被醫生告知右胸疑似有惡性腫瘤,我一時愣住,於是正規療法、民間偏方與怪力亂神,在我那段慌亂的時間中天人交戰著,互相杆格的各方勢力互有消長的拉扯著,也讓我更心力交瘁了!
才作完粗針切片的某個晚上,我的母親突然從台南打電話給我,急切慌張的語氣彷彿是世界末日般。我媽總是這樣的,所有從耳朵聽進來的話,咻一聲就已經自嘴巴裡竄出,完全不經大腦篩選處理過,急便很多時候她是擔心子女的安危與狀況,但總是惹我們更加的心煩。
「我今天去問過附近一家廟的乩童,他說你的腫瘤是你那出生不到十天就死去的妹妹作祟,她不甘心你過得比她好,她就要把你拉到地獄去作伴!而且是一兩個月內就要讓你死掉!我聽得都起雞皮疙瘩了!」我媽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時字與字之間重疊的語焉未詳。
「喔!原來我的腫瘤是一夜之間變大的呀!」我忍著剛右胸做完粗針切片的傷口疼痛,算也是自我解嘲目前未明的病情。
「乩童說這件事其實不難,花個五萬元他幫我們去作祭改就好了,只要給妹妹燒燒紙錢與衣服、房子、車子等民生必需品,她過好日子了,就不會再忌妒你,硬要把你拖到地府去作伴了!」我媽如釋重負地說出乩童的方法,彷彿這是萬靈丹似的。
「媽,妹妹都死了三十幾年,搞不好都投胎了,別鬧了!」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一月初的寒流冷空氣把我吹得有些雞皮疙瘩,我只能繼續鐵齒地自我壯膽。
「唉呦!事到臨頭還是性命要緊啦!乩童說這個月妳還有救,等下個月你就得躺在棺材了!快啦!五萬塊花一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我媽被我的無關緊要態度給惹得有些心急了。「乩童說你妹妹現在很兇又很番(台語意謂不講理),等他變本加厲起來,他可是救不了你了!」母親的口氣帶著顫抖聲,彷彿是鬼話連篇時的肅殺氣氛。
「媽,妹妹可是你的小女兒耶,你幹麻把她講得這麼可怕呀!她又不是魔鬼!她死時也不過才十天大而已,還是個可憐的小娃娃耶!」我為妹妹被人無端誣陷,心中忿忿不平地抗議著,因為我實在很難相信我的母親,竟然相信乩童的話,把無辜夭折的嬰兒污名化至此。
「啊!我原來也不相信呀!可是他說你的病情會這麼嚴重,就是有冤魂作祟呀!」我媽終於有些良心不安,但是同樣是女兒,只是一個在人間,一個在幽冥,她似乎必須做一個抉擇似的。
「媽,如果妹妹真的還未投胎轉世,真的如同乩童所言地成為欲取人性命的孤魂野鬼,我不覺得所謂的祭改真的可以幫助她或者是我!她需要的不過是被家人所愛與思念!」我終於把藏在心中好久的話說出口了,我知道這將再次掀開母親刻意隱忍的傷痛,但是,我們終有一天是該面對整個家庭的悲劇,與承認事件對於成員的影響。
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兀自沉默著,我猜,她已經哭紅了雙眼。
掛下電話,我的情緒也從母親轉述乩童的威脅語氣時的擔心受怕,到為妹妹的遭人污名化的憤恨,以及後來感染到母親情緒的低落,那心情彷彿交相地冷熱相逼,一種瀕臨邊緣的崩潰,那一晚我失眠了,捂著胸口的疼痛,但更是揪心的。
我的妹妹,她沒有名字,因為她出生不到十天就過世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直到2000年的冬天母親到英國為我大女兒慶祝一歲生日時,那是在濕冷的冬夜裡,我母親因為前晚在客房有鬼壓床的不愉快經驗,而執意到我與女兒的臥房裡跟我們擠一擠。我們在黑暗中聊天,而Rebecca則是邊玩邊吸奶地加入我們的龍門陣,漆黑的房間裡讓目光接觸成為惘然,於是許多話題往往像掉落的珍珠串,有的才起了頭,就沒了回應,或者莫名奇妙地又跳出另一個結論似的話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胡亂聊著,突然,母親問我對妹妹有沒有印象,我一下愣住了,母親才幽幽地道出屬於我們家族的傷痛往事,或者是家族共犯結構的謀殺事件。
我的妹妹出生時就有新生兒黃疸,只是祖父一看見是個女生,馬上變臉地說:「又是女兒,真是穢氣,還是個帶病的,千萬不要帶回家!」而嗜錢如命的父親更是一臉鄙夷:「以後又要開多少冤枉錢呀!早點死好了!」,他要母親趕緊出院,就把孩子丟在醫院裡,然而,母親始終是軟弱的,她從未替自己的生命撿擇過什麼,更遑論承擔一些許應然的責任,她只知道一味地隱忍、再忍,就像在家庭暴力的威脅下,不知反擊與捍衛自己的尊嚴,他像只不知極限的汽球,只會盡可能地把氣往肚裡吞。後來醫院看家屬沒有意願治療女嬰,就通知母親將奄奄一息的妹妹逕行領回去。
母親說她身上一毛錢也沒有,最後還是翻倒櫃地找出手飾變賣後,才湊出領孩子出院的錢。儘管母親的娘家是南鯤身的大戶,但嫁出去的女兒是沒有立場回娘家借錢的,而她更是以不知如何償還債務的軟弱理由,完全不向任何人借貸救急!就這樣在日薄西山的黃昏裡,母親手抱著病重的妹妹,呆呆地坐在茅草房屋裡,當晚準備出去相親的姑姑,還一臉嫌惡地要我母親避一避,以免觸她的霉頭,掌管家中財務的姑姑與整個家族同樣勢利無情,完全不顧姑姪關係,甚至人命交關的急切,打扮得美美就走了,丟下慌張卻又不知所措的母親,只能獨自一人與亟欲奪取她女兒性命的死神拔河著,她實在累極了,不小心一個打盹,突然一陣黑影在前,硬生生地將她懷中的嬰兒奪去,就當她睜開眼睛那一瞬間,妹妹早已沒了氣息。草草地請人處理後,妹妹的身影與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就在家人的刻意沉默中,完全被抹滅!
三十多年在英國的寒夜裡,關於妹妹的短暫一生,終於被母親提起,只是我不解,為什麼整個家族可以坐視一個生命的隕落,而完全無動於衷?甚至僅僅是以金錢為最高的衡量原則,剝奪一個小生命的生存權利?我更不明白,一個母親怎能軟弱地讓孩子在自己懷裡死去,只因不好意思跟人借貸?
黑暗中,我的疑問像是炸山開洞的火藥,強力連環引爆著,而母親總是一貫地哀怨說著:「這一切都是命!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直指整個家族都是殺人共犯,個人持著不同的卑劣人性:苛薄寡恩、嗜錢如命、重男輕女、六親乖離、軟弱無能…,而共同謀殺一個寶貴的生命,更最無可赦的是這女嬰還是他們的骨肉至親!
後來,我閱讀德國學者海寧格的「家族星座排列」,與其他心理治療師的著作,知道一個家族中殞落或早逝的生命,往往是家族治療的關鍵。我個人以為我們家族最大的問題是每一個都自己覺得很貧窮與匱乏,因此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從對方身上剝削一點什麼,來填滿自己的空虛與坑洞,為此,沒有人真正明白愛的真諦,以及勇敢去愛,並承擔愛的重量與負擔,生命對於整個家族而言,不過是殺戮戰場的一塊肉,資源有限的利益衝突下,不管骨肉至親總是爭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梳爬這一段屬於家族私密的傷痛,我曾經尋求許多幫助,以及到最後自我要求與釋放的內在工作,嘗試去解密週遭一切的因果,也願意懺悔地用此生難得的人身,從對治自我習性去截斷惡業的複製,我知道,這是一段相當艱辛的路,尤其是誠實無諱地直指自己心性上的闕失,就等於把所有個人命運榮枯的責任,完全承擔下來,因為所有的苦痛磨難,都是自己的心識造作而已!我們眼前所見所感的事物,不過只是自我的心理投射!
因此,關於我的身體出了狀況,除了一些病理性的因素,我很清楚是自己的心生病了,而這個部份才真正是關鍵所在,我怎能將責任推給那個無辜的妹妹呢!並且以受害者的悲苦姿態,陷她不義地落入因怨恨而傷害親人的道德困境,這是何等的卑劣與不負責任!雖然我知道大部分外道的江湖術士,最擅長的莫過於此,「千錯萬錯當事人一定沒錯,千刀萬剮眾鬼神必然挨刮」就是他們斂財的教戰守則,他們以奇幻易術地偏門取得的一點天機,不但不藉此正面教化人群,還妖言惑眾地讓原本就喜歡規避責任的無明眾生,讓他們不僅愚頑地不知覺察自我心性,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地責任全推給不相干的鬼神!
經過一個星期的思索之後,我打了通電話給母親,告知她我的想法與最後的決定。我認為我們全家族都欠妹妹一個公道,妹妹她若真有怨,怨的應該是人性的愚癡難解,如果尚在襁褓的她,若真有恨,恨的也應該是這家族裡缺乏愛,所以,我不認為她真的需要那些自欺欺人的祭改儀式,或是世人編造的各項可笑的紙糊模型,因為她需要的就只是澄明的愛,這是每一個人早就圓滿俱足的,只要我們能誠實無諱,時刻清明地省思著,我們就有能力給予人這份愛!祭改不過是把百口莫辯的幽魂,污名化為仇敵,然後窮究其力摧毀之,這樣的型態根本是一種敵我二元的分化,也是殘暴掠奪的再製!所以,我選擇用愛與我的妹妹相逢,而不是仇恨或怨懟!
自此,我經常在誦經或冥思時,想念著我親愛的妹妹,並想像她在我的身旁同享法喜充滿,我誦經迴向給她,並輕聲地告訴她屬於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我誠心地懺悔我所有的造作,生長在這個家庭裡,再次引動我的業力果報,讓我現行薰種子,種子起現行地續造無明,以此,我願意用當下與之後的累世千劫,無間地相續對治,直到所有的業力種子斷滅。」
我相信生命的極致是光,而透過光粒子的振動,所有的光最終都會消融至虛空,不論我與妹妹是否幽冥永隔,但只要初始生命的那道純淨的光,透過澄明的覺察心射出,我們至始至終都能交會。
後記:
有網友在閱讀完本文之後善心地為我的妹妹誦持地藏經
真的讓我永銘五內
我不再自欺或理想化的相信,我的妹妹早以投生在更好的人家,甚至過著附有快樂的日子!因為所有的業力果報,都是有源頭的!我毋寧相信每一次的生命,都是學習的契機,繼續延續未完的功課與志業,或者以不同的人身去思索困頓,甚至不同的因緣得到解脫。所以,生命不過是一個載具,讓我們在歷經累世千劫之後,終有澈悟的時日。為此,我不認為生命可以粗糙地二元化為幸運或悲慘、快樂或痛苦、富有與貧窮、聰明與愚癡…,生命是中性的,其不同的結果只在於我們願不願意去體認生命的實像是空,凡是看得見的都會消逝,就像世間的富貴繁華,或覺受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相反的,看不見的將永存於時空,我們累世的流轉,不過是為了証得空性!
妹妹早夭的生命,不代表她的苦難從此結束,或者燦爛的新生藉此開始,那不過是物理的載具將要換到另一個載具的過程,就像証悟道途上的千山萬水,我們得換好幾種交通工具:車、馬、船與飛機,才能抵達。我們的生命功課一直儲存在阿賴耶識裡,而這才是我們修行的所在。我們會一起投生在這樣的家族裡,儘管我以存活之身,而尚未投生的她則是等待交通工具的狀態,但我們同樣得繼續些持愛的功課,學習如何愛與被愛,這是我們姐妹倆一樣的生命課題。所以,我開始學會不以幽冥兩隔的愁苦來思念她,反而是想像我們是偕同坐在生命的課堂上,兩個有點惡作劇,但卻認真學習的孩童,每思及此,我就會更精進地敦促自己日起有功,因為我可是要與妹妹互相切磋琢磨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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