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的愛是有“示威”成分的。
過去我常常為自己的「反商」情結而沾沾自喜,這代表著無產階級的清高與自負,我這個人也常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雪中送炭,絕不錦上添花,乍聽之下,還真的有點豪氣干雲的味,就連自己都被催眠似地相信,自己還真的像紅拂女的江湖義氣。
這是一種微細的覺察,當一個朋友病了、落魄或遭逢巨變,我們總是首先感到一種行有餘力的自我富足,要表現關愛或一點點財物的施捨,似乎是不大困難的,我們甚至都會想「幸好!我沒那麼倒楣」這是一種比較之後的僥倖,甚至,拿出去的愛都染有一種示威的劣根性。但,突然有天,過去跟你平起平坐的友人,官位加身、中了頭彩或拿了個獎牌,自己會有種被人自頭上,敲了一記悶棍的吃鱉,表面是滿嘴笑意說恭喜,但腦筋轉呀轉的是「我怎麼就沒那麼幸運?」接著關係疏遠避免自己太刺激,依然冠冕堂皇說自己不願錦上添花去,說穿了!還是怕自己暗自傷心落淚滴。
關於這樣帶有“示威”成分的愛,似乎不必特別標記,幾乎天天上演這遊戲,看看自己身邊都是落難公子群聚集,就知那些風光的,我早拍拍屁股滾蛋去。
對於自己有“示威”成分的愛,於今,我願發心懺悔。
我承認。我的愛是有“保存期限”的。
我們總是說得太多,卻又做得太少!就像商品廣告,服用功效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實際狀況真的只有靠不知所以的相信。所謂「發心易,恆常心難」,當朋友心情低落,一通電話的愛心開導,掛下電話後,我們還剩多少的同理與掛心?朋友身罹重病,我們除了一窩蜂像趕集地探病,走出醫院之後,我們又剩多少的感同身受與祈福掛念?朋友人生劇變,我們慣常的客套安慰、脫口而出的開示分析,這裡又包含多少的真正思考,尤其能從對方真正需要的角度去衡量,我們究竟做了多少?而多少的關愛只是隨口說說的敷衍?
記得大一時,同班同學兼室友因急性白血球病變過世,年少輕愁,大夥躲在還留有室友氣味的莊敬一舍,哭哭啼啼了一個月,最後,全系師生搭車南下彰化參加告別式,送她美麗卻短促的人生最後一程,礙於民間習俗,父母親不得送行,而且還要手拿棍棒敲打棺木,指責孩子的不孝,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發生,那一刻,我們都哭得呼天搶地,如此薄弱的年輕靈魂,根本難以承載這樣的濃稠傷痛。送到火葬場後,我們回到喪家慰問,大家又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試圖拼湊大學生活的點滴,就是要讓雙親去捕捉短暫生命的稀有曾經,最後還是眾人陪著室友的父母親抱頭痛哭,直到日薄西山。回程的國光號上,我們全班已經開始打鬧嬉戲,完全忘了剛才的悲慟不已,大家放聲唱歌,外加黃色笑話助興,一路快樂歡笑,卻忘了逝去靈魂的風中嘆息。
對於自己有“保存期限”的愛,此時,我願發心懺悔。
我承認。我的愛是一種“依附”。
浮游於天地之間的失重狀態,讓我們無時不刻地想緊抓一個人,在人、我二元對立中,來確定我們自己的存在;有時我們會深深地黏附在一種感覺,藉由此、彼的相對性,定位自己所處的位置。因此,為了解決自身存在、位置的虛無與不確定,我們企圖去愛人,充其量的只是把它當成工具性目的。於是,我們看見週遭上映的都是愛人的獨角戲,大家就是要猛愛、狂愛、用力愛,根本不管對方能否承接與消化,大家就是要聲嘶力竭地高喊:「我愛你!」完全忽視對方的反應,也不必顧及雙方的互動,對方在愛的戲碼裡,硬生生地被刪掉戲份或消音,只因,我們追求的不過是一種可以依附於世間的結點,而愛人不過是那根旋轉螺釘。
我曾經用十年的時間去“愛”一個人,窮究其計、苦苦相逼,到最後總算在經歷生死關卡的遽變時,猛然發現自己的愛不過是一種依附關係,我的恐懼依附著他的放肆,我的自卑依附著他的狂傲,我的不知所措依附著他的一意孤行,我的鄉愿依附著他的自視,我的孤寂依附著他的孑然,我的業力依附著他的善意…,最後發現,世間沒有什麼非愛不可的人,有的僅剩依附關係。
對於自己 “依附”的愛,此刻,我願發心懺悔。
我承認。我的愛是一種“恐怖平衡”。
就怕被別人貼標籤說:不合群,所以忍著睡意,就是要跟狐群狗黨通霄唱KTV,說好聽是同志情誼真堅定,其實只是屈就民意;怕被人嘲笑太孤僻,即使自己有點小生害羞,想躲到洞裡去,可還是得逼自己講冷笑話凍死你;恐懼三姑六婆指責自己不孝沒天理,即使暗幹父親太暴力,偷偷詛咒他下地獄去,但,還是孬種地低聲下氣,逢年過節包紅包假裝笑意…
我去愛,並不是自身愛人能量充沛滿溢,歡喜富足地把愛傳出去,僅僅是怕被別人嫌棄太恐懼,所以只好“恐怖平衡”地釋出善意,實在無奈搖頭猛嘆惜!於是矇著頭違背自己的善良本意,做牛做馬就是希望別人別嫌棄,可惜對方狼心狗肺太無理,最後自己火山爆發拼命,就是要質問對方:「我的愛,你到底給我踐踏到哪裡去?」
這種“恐怖平衡”的愛,越是親密的人,就越有可能發生,回想結婚一開始的磨合期,自己所做一些看似愛人的舉止,例如:忍氣吞聲地包容、一味要求自己的退讓,根本只是在怕被嫌的恐懼之下,為了維持一種恐怖平衡,所做出的權宜行為,以為這樣不快樂的犧牲,可以交換到先生或婆婆少一句負面的苛責,或者減輕一點精神的壓力,可是,當他們還是全然無知地繼續“軟土深掘”時,這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破壞“恐怖平衡”的一息氣若游絲,我感到路無可路、退無可退的失心發狂,過去那些以愛之名的物證,通通翻箱倒櫃地到出來,彷彿要討債般地,要對他們通通還回來。這樣的愛,與被激怒後的反覆,往往讓親密關係的雙方,逼到一個無可回轉的死胡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否則就兩敗俱傷,簡直到一個不可逆的悲慘局面。
對於自己“恐怖平衡”的愛,當下,我願發心懺悔。
我問,所以我存在。
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由此所延伸的諸多問題與辨證,似乎讓自己陷入一種對於自己或普是人性的失望。創巴仁波切曾在「自由的迷失」一書中開示:「讓自己感到失望是件好事,那代表『我』與『我之成就』的降伏…修行之道是痛苦的,那是不斷地剝除面具,一層又一層地剝開,其中也包含一而再的羞辱」這就是我在對自己愛人品質的諸多質疑中,所感到的痛苦與懺悔,面對以愛之名,卻行無明之實,我有種跌到谷底的羞愧,那是跟先前自己預設的愛人高高度與崇高,有著天差地別的距離,這一連串的希望,終於讓自己完全降伏,放棄所有淑世愛人的夢想。創巴仁波切接著以慈悲,承接我的終極失望:「我們跌得越來越低,直到跌落地面、直到我們像大地一般清醒實在,我們成為低中之最低、小中之最小,猶如一顆沙粒,極為簡單,毫無期盼。在我們落地之後,夢與享樂的衝動無處容身了,此時我們終於可以開始修行了…我們正該像一粒沙般地努力—不抱期望,全無夢想。」
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這一連串的質問到失望,乃至一粒沙般地放棄愛人野心,開始蟄伏修行,並不意味自己從此就暫停愛人的舉止,而我還是繼續去愛著的。在每一次行使愛人的權利時,我不斷地質問自己關於愛人的品質,並不是為了使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只是在發問的過程中,創造一個清朗的時空,使我自己得以在其中,暴露狂般地顯露自己因愛人所產生的神經質遊戲,甚至,自欺以及隱藏的恐懼與希望,都無所遁形之後,一一對治。我是藉由發問,讓愛人的慣力作用停止,然後在辨證的片刻中,就由什麼都不做的訓練,提供給自己一個時空,一個暫緩心識作用與習性的時空。
我是持續愛人的,但,有時會像播放影片般,有時慢動作、倒帶回復或甚至停格,為的只是真正看穿愛人的品質。
至於對談中,朋友指責地提到,我是否因為封閉自己,而拒絕了愛,這個問題我會持續思考,自己是否在思索究竟「愛人」有沒有不同的品質?於這樣的發問辯證過程中,有無讓自己踏入另一個陷阱,讓自己落入天道,以精神唯物取向的自我中心?或者跌進阿修羅的偏執?尤其在孤獨與孤立之間,一種微米差異值的衡量,這自然又是另一個課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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