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候診號碼跳到105,我打開門走進,坐在一旁的小椅子等候,依舊坐著自他的練習,但,助理護士連看都沒看我一下,隨口問我一句:「你有沒有重大傷病卡?」僅僅簡短的一句,還是將我才十秒前自以為堅實的自他練習,如裂帛般地劃破,輕手輕腳的卻聲響貫耳。一句不過回答是與不是的問句,聽在我耳裡,卻早已像細胞增生,無數的恐懼念頭雜沓而來:「重大傷病卡?這是不是表示檢驗報告是惡性的?」、「天呀!我要辦傷病卡!我是身體殘缺的人!」、「我是不完整的!」……我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根本也搞不清楚這個「我」究竟是誰?「我」有時候是那具軀體,有時又是那個軀體的擁有者,不一會又是那個心情崩盤的主使……我那一刻幾乎是腎上腺素分泌過多之後的嚴重虛脫,耳邊嗡嗡作響,我幾乎癱在椅子上,手腳冰冷的不知如何回應護士的詢問,我知道,自身始終是籠罩在乳癌的陰影當中,任何不吉利的死亡暗示,都會讓我神經質地立即有喘不過氣來的痛苦,尤其,我心裡還是存在一絲苟且,僥倖地與命運賭一把,雖然賭徒是全然沒有信心,也無從努力的,但我只是愚昧自欺地賭自己,會在惡性與良性腫瘤的界線之間,那麼幸運地向良性這邊多靠了那麼0.0000000000001公厘,這樣我就贏了,從此解除乳癌的死亡威脅,然候呢?
我問我自己,如果真的僥倖地靠向良性這一邊,自此,我就是健康的一個個體,完全免除了癌症的陰影了嗎?為著這樣天差地別的結果,我為什麼不能在醫生的診療間,為著自己天大的幸運,不顧其他乳癌病患感受,就在醫生擔保確定是良性腫瘤的片刻,像於棒球場上擊出一支全壘打之候,高舉雙手「呦吼!」的一聲,興奮地繞著診療間滿場跑一圈,還自得其樂地要醫生與我擊掌,來個美式的Give me five!如果癌症死亡的陰影真的如此嚇人,那我不該為自己解除警報,搖旗吶喊、招搖過市地喝采嗎?
接著,從診療間出去那一刻,我回得了過去嗎?我可以把這段飽受死亡驚嚇的記憶,像橡皮擦抹過般清除嗎?我還可以是過去的自己嗎?如果,良性與惡性腫瘤之間真有界線存在,靠向良性這邊,是否代表我步出醫院後,就可以邀喝狐群狗黨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地慶祝我的重生,繼續不時謾罵攻訐週遭我們看不順眼的人,接著泡在KTV裡,爭強好勝地點播一首又一首的最ㄏㄤ的新歌,歌舞昇平地笑鬧到清晨。接著呢?從朦朧睡意中睜開雙眼,在日間依然故我地自以為是,強取豪奪地要得到眼前的感官享受,卻又揹負受害者情節似地,承攬太多人際間不必要的怨氣,與不被愛的恐懼、痛苦。我還要這樣被我的習性牽引著過日子嗎?繼續在業力引導下,讓遍滿制約的痛苦導引我的無明嗎?我願意讓自己不快樂地存活在不過短短數十年的此生之中,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我就是繼續覺察著,觀看著悲心、自他練習後,我還是在護士那個問句後的崩潰,但,我並不譴責自己的脆弱,只是觀看著,我像守在老鼠洞外,準備捕捉那隻老鼠般的專注,看著每一個念頭的升起與亂竄的方向,我看著「我」等同於「身體」的錯認過程,以致無法接受身體受苦所產生的抗拒,我以為「我」就要被癌細胞侵蝕殆盡了,那個「我」變成無力的受害者。我看見自己與眾生相同的離苦渴望,但是卻用飲酖止渴的方式,跳入另一個無明之苦,以為「離苦」的另一端就是「耽樂」,所以無法真正面對、承擔生命情境的試煉,卻甩賴地要求得到全天下的好運以避苦,然後依著習性繼續麻痺自己的心識。
我就是這樣靜靜地看穿我的無明心識,把玩著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魔術,我寬容地僅僅提出一些問題:「我還能回到過去嗎?」「我要繼續重複這樣的生活嗎?」「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只要我們活著,就會遭遇到恐懼,但,我們對於恐懼的反應是可以改變的。
那一刻我於內在覺察中止觀,「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如果有,那將是一條修行之道,學習如何在困境之中,培養那股內在的力量,從而尋找對治之道,寂天菩薩曾用了一個比喻,來解釋內在力量的偉大,他說:「一隻即便再如何兇猛強大的毒蛇,如果一動也不動地癱瘓在地上,那麼連一隻微不足道的烏鴉,都可以輕易地把他啣走吃掉」康楚仁波切進一步闡釋,當我們面對困境時,都應該有不動如山的自持,如果失去內在信心,則一切全毀,由此,一個人面對困境時,重點並不在於困境的難易程度,反而是那個人內在信心的大小。如此延伸,即便推向困境極至的身體破敗與生死關頭,都將不再是修行上的問題,因為藉由菩提心與自他練習,所培養的內在力量,將是破除所有障礙的金剛杵。生病與死亡都可以這樣無畏了,那麼良性與惡性腫瘤之間,是否真正有一條分明的生死界限,似乎也不再是重點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還在乎那麼一點點蒙神眷顧的僥倖嗎?以此推論,我的確不必要惶恐、膽顫,彷彿等待別人宣判命運的無助,因為康楚仁波切曾慈悲開示:「將困境帶入道上立即修行」,有了內在信心,自己已是勇猛的戰士。
我繼續一旁等待著,看著104號病患。她是位住在關渡地區的六十幾歲樸實農婦,皮膚黝黑有著做稼人的殷實憨厚,當她被醫生告知自己已是乳癌第三期,我看著她眼裡沒有惶恐、怨懟,面對醫生的漫天術語,只有一種害羞的困惑表情,當醫生囑咐星期一直接進開刀房時,她只是用力聆聽點頭,像是小學朝會裡聽訓的孩子,而在她一旁的老先生,也是安靜地強記醫生的每一叮囑。那一刻,我自然升起自身俱足的慈悲心,願她與老先生都能解脫痛苦,與痛苦的原因,我也感謝他們,讓我在即便很短暫的時間,有一段「無我」的生命品質浮現。
終於輪到我了,但,檢驗報告的結果似乎也不重要了,我告訴自己:「把身體交給醫生,靈魂交給上師與信仰,至於心靈的功課,則是跳脫輪迴前,自己責無旁貸的修練」那一刻我真的是放鬆的,因為,我的生命不再是以有形軀體為界限,而是一種相信與臣服。就像康楚仁波切的殷殷提醒:「向十方護法祈求道上修行的協助,如果生病是對我最好的,那麼就請讓我在生病中修行,清除道徒上的障礙;如果死亡對我是最好的,那麼就請讓我死亡,在面對死亡恐懼中,修行超脫」我將生死全然交付虛空,無限地心悅誠服!
檢驗報告上:「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的腫瘤,建議每三個月固定超音波檢查,繼續追蹤!」醫生以細針切片有高達一半的誤差率,粗針切片也有30%的失誤進行解釋,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檢查,拿了一堆檢驗表單,走出診療間,我看著冬夜裏晚間七點多的台大醫院,四周幾乎是冷清地只剩迴音空蕩,只剩乳房外科依然有四十多名病患的煎熬苦候,我的眼睛以特寫鏡頭,細細地看著一張張飽受驚嚇的臉孔,在我心中默念著:「願你們都脫離痛苦與痛苦的原因」,一轉身,我竟然淚水模糊,是感應眾生受苦的悲切。
我沉重地走到批價中心,一位年約八十歲的精神病患,上身赤裸,而下半身僅穿著一件成人紙尿褲,躺在冰冷滑石地板上,如一隻被拖鞋拍打後的蟑螂,四肢持續不規則地抽慉著,旁邊站著兩位荷槍的守衛,緊張兮兮地雙手保護著自己的手槍。我不明就裡,過去要扶這位老伯伯起來,卻被警衛斥喝,原來老先生剛才發狂奪槍,所以被警衛人員過肩摔,硬生摔在地上。是怎樣的身心困頓、折磨,讓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要奪槍自戕,作為唯一的解決之道?是怎樣的人我疏離,讓警衛防衛過當地暴力以對,而眾人不敢靠近地讓老先生繼續在冬夜的冰冷地板上,失溫顫抖著?我的淚水模糊了,再次為眾生的無邊苦痛,觸動到內心最柔軟的部份。
我走出台大醫院,穿過中正紀念堂,站在無邊的廣場上,任由刺骨寒風鑽入我每一吋的畏寒肌膚,我的心隱隱刺痛著,淚水緩緩淌流著,我知道這是「同體大悲」所震動的痛,我不迎不拒,就只是去感受著,安住,離苦!
後記:
這一篇主要是回應所有關心我的朋友,我想,真正面臨生死之後,自己才終於體會安慰有時是很不受用的,即便一千個朋友的好意安慰,最終還是改變不了檢驗報告的一句:「惡性腫瘤」,恐懼隨侍在身,是無法由逃避、掩飾而驅離的。唯有真誠、自信地踏入恐懼的黑洞,才會看見盡頭那端透出的一絲光亮!
我謝謝大家的安慰,但,我寧願將困境帶入道上立即修行,只要我準備好的那一刻,不管檢驗的結果為何,良性?惡性?修行依然持續進行!
我請大家尊重我的寧靜意向,就謹以此篇內在工作的報告,回應大家的關心,之後就恕不一一個別回應。也祝福大家能在恐懼中,獲得金剛的內在力量!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