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夏末初秋,江西遠僻的一個小山村裡,蘆葦花蒼茫兀自迎風,自上大學離鄉就不曾回來的井河(郭小冬飾),像個外人似地回到了並沒有多大改變的家鄉,在原木橋頭上,遇上那個他最怕見到,但更怕見不到的初戀女孩暖(李佳飾),暖跛著腳、背上扛著大綑的蘆葦枝幹,腳步艱辛、大汗淋漓卻如斯平靜地與井河擦身走過,這一幕刺痛了井河,也碰觸到他心底深處暗自湧現的暖。
每一個人心裡頭都曾有,或者存而未覺的暖,那是在最初、真空無塵的過往中,一份關於愛人或者被愛的暖,那也是初戀的溫度,一種慍慍不驚,總要到事過境遷之後,再度想起,雖然嘴裡說不出愛這個字,在心頭卻是一股兀自湧現的暖意。
【在鞦韆上晃盪、空飄的愛情】
與暖從小青梅竹馬的井河,一直是暗戀著這個能歌善舞的女孩,即使全村都認為這個靈巧的可人兒,有天必定飛出村外到另一個寬廣的世界,但井河只能木愣地在她身邊守候,陪著暖在風中盪鞦韆。
村裡晒榖的廣場上,高高架著的鞦韆架,是村民唯一的娛樂,暖與井河面對面站在同一個鞦韆架上,那個在初戀浮躁不安中期待擺盪的鞦韆,他倆藉著腰的擺動與曲直膝蓋作用間,合力地盪著鞦韆,彷彿極力地蹬高看遠,想看見關於彼此未知又充滿幻想、屬於遠方的未來。
暖:「井河,你看見什麼了?」
井河:「我看見稻子抽長了,啞子在幹活」井河認真地在秋千盪高的瞬間,拼命地為暖看清楚她背後所看不見的世界,並盡力描繪暖所好奇卻看不見的種種。「暖,那你看見啥了?」而井河也好奇,暖從自己身後所看見的那片天空。
暖:「我看見了北京,我看見了天安門」
老實的井河竟犯傻地相信暖的玩笑話,趁著鞦韆將自己擺盪到最高點時,用力轉動脖子,企圖也要望向身後的遠方瞧一瞧,想看見那個所有村人都嚮往的北京,以及暖一心想要飛向的天地,只是鞦韆擺盪得實在太快,心急的井河越是想用力轉頭看清暖所嚮往的世界,鞦韆越是作弄他似地倏忽將他拉至低點,讓他的心情高低擺盪如鞦韆。這時暖慧黠地笑得像只迎風的蘆葦花,她因井河的單純與傻氣,惡作劇地笑得開懷放肆,她也為鞦韆架上兩小無猜的純淨感情,蠻橫嬌寵又極其滿意地笑得幸福。
總是這樣的,男、女即使在共同擁有一片天空的甜蜜心事間,眼裡所見的種種竟如此的天差地別,就像即使彼此貼近著身軀,盪著同一個鞦韆的暖與井河,眼睛只能看見對方身後的天空,雖然好奇疑惑,卻仍對自己身後所處的世界一無所悉。井河有著大男孩的執著與實際,鞦韆像一只拉長的望遠鏡,他把握著鞦韆盪至最高點的極短瞬間,睜大眼睛也繃緊著記憶神經,認真忠實地彷彿要工筆描摹一幅寫實畫,讓自己所愛的暖,也能鉅細靡遺地看見山之秀水之美;而暖眼裡的世界,則是女孩的空靈夢幻,鞦韆是夢想的羽毛翅膀,她為井河描繪的並非自己眼裡片刻真實所見,卻是她瑰麗美夢中醞釀許久的完美想像,一幅交揉希望與等待的粉色抽象畫,一個她耍賴執意要井河帶她自由飛翔的地方。
在盪著戀愛鞦韆的遊戲裡,男孩總是太現實認真,而女孩則又失之空幻囈語,於是彼此間的對話就像平行並列的兩條鞦韆麻繩,同步對望卻沒有交集;然而心裡的矛盾卻像使力作用的鞦韆麻繩,蠻力撕扯、糾結著,為著下一刻的決裂隱隱埋伏、醞釀著。暖心裡焦急終至失去耐心,卻不願說出口或者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是,她那粉色的甜蜜心事,暖想要井河陪自己一起做夢,給一句傻氣又賭氣的承諾,或者上演一次「我愛你」的臉紅心跳與大口喘氣。但,井河暗藏在心裡的是,等到有一天他考上了大學,可以大方跟暖示愛,然後帶她去北京,給她一切幸福,只是他現在什麼都不是,僅僅是一個江西偏遠山村的窮農家子弟,面對的是一心要進省城或者更遠的北京學習唱戲的暖,他只有無力與變得更沉默,那是一種「習得的無助」,尤其在關於愛她的那個部份,井河困在城鄉差距與機會不均的制度牢籠中,即使他再如何心焦或想辦法,好像也無濟於事,所以在「考上大學」之前,他選擇默默守候,用最深情卻最沒有實際作用力的關愛眼神,圈圍住暖,保護著他僅有的幸福,為此,他只有無可如何的焦慮。當村裡的啞巴(香川照之飾)惡作劇地在暖身上灑一把微細扎人的鬼針草後,他願意守候他當下僅能擁有的幸福,與暖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在秋日亮晃晃的大太陽底下,緩緩柔情地為她自髮際間、衣服上細細挑起一根根惱人的鬼針草,只是暖不知道當下被嬌寵的幸福,可能是這輩子絕後的一次了,她不僅不懂得抓住幸福的滑溜尾巴,甚至還惡作劇地把井河辛苦為她拔下的鬼針草,一股腦地拋到井河身上,並嬌蠻執意地要井河為自己向啞巴報仇。對於手上握不住任何現實幸福保證的井河,當時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實現這個孩子氣的諾言,在狹窄陰暗的巷弄間撞見了啞巴,井河先是惡作劇地誘引啞巴的鴨群走失,然後和啞巴在河床上鬥毆,他們從河邊打到水裡,井河用盡全力卯足了勁痛毆對方,彷彿要把所有暗戀暖的能量,全部耗盡在打人上,這樣井河才能免於被現實無力感所逼瘋。河水裡赤身交纏肉搏的啞巴與井河,打得昏天暗地幾乎將對方至於死地,幾個慢動作、軀體特寫的畫面,讓人感受到的是井河自我受限的憤恨,他的愛沒有現實條件的加持,讓他只能在熾熱的意念,與毫無作為的行動之間,一個自我想像的無限大距離,彷彿跑馬拉松似地,以時間爭取未知的空間。他雖然拳頭如雨點打在啞巴身上,但事實啞巴只是代罪羔羊,井河欲置之於死地的不過是現實的世界,一個他與暖有著極大落差的現實人生。
然而,現實總是在自己最不情願的時候,如惡煞地來到眼前。山村來了省劇團,全村的人彷彿像當初被曬穀場上的鞦韆吸引一樣,通通被劇團如磁石般地吸引過去,而暖的心也一樣,吸走了就再也放不回原處。井河是不會明白暖的心思,尤其暖走失了就再也回不來的愛。俊美的小武生在舞台上身手矯健、英姿煥發,牽動、迷眩的固然是情竇初開的迷濛雙眼,然而,舞台後小武生細細地在暖臉上描摹臉譜、貼著髮際上的雲片,再用那細柔粉刷輕拂過暖的眼眶、顴骨,催情地梳開暖稚嫩初綻的情慾觸鬚,繼而以仲夏夜之夢的愛神蜜汁浸潤,讓觸鬚上睜開的眼,眼前第一次接觸即成無可取代的最愛,而宣示的是一種被屬於的依戀;那沾著水的筆尖輕點著眉、細描著朱紅唇線,則是迷魂符咒般的讓暖暈眩著迷,那是一種看似屈從的自我輸誠,也是貼了封條的加密。小武生為暖畫完臉譜後,放肆恣意地滿眼看著她,專注特寫地將暖困在瞳孔的方寸之間,形體與空間相對失去了絕對意義,繼而揉碎了時間的連續性,這是每一個女子無可明說的期盼,希望被這樣獨一無二似地望著,那是一種心裡的肯定,也是一種被愛的認證,戀愛的女人是感官取向、沒有耐心的,他們一秒都不能等,他們不要藏在心裡或者腹語似的愛語、延遲的承諾,或者功成名就後的幸福一次給付,他們要的不過是當下一個專注看著自己的眼神,將時空隔絕在外的真空純粹,女子的愛戀是獨幕劇的堅持,將身與心都放在此刻與這裡(Now & Here),眼、耳、鼻、舌、身與意地感受當下的美好。一日,兩人散步在鄉間小路,小武生在蘆葦花叢裡,在暖的額印上頭上一記綿長的吻,然後一個滿懷的擁抱,果然行動的外在歸因,終究勝過心中關於愛的不確定內在歸因,小武生完全攫獲了暖的心思。
然而,井河百轉千折地癡心守候,最終所缺乏的,不過只是一把抱住暖的勇氣,一記輕吻,一句誓言。
看著劇團曲終人散,緊接著要開拔離開這個小山城,井河心裡還是艱難地希望小武生能帶著暖走,只因為他最不忍看見暖失望的表情,但是小武生終究欺騙了暖,讓她等了一年復一年,劇團不曾回來小山村,井河心裡灼痛地陪著她一起失戀、一起痛苦,也從而了解了什麼是愛情。他為悶悶不樂的暖向母親要來一條紅紗巾,輕柔覆在暖的粉嫩臉龐上,再幫她推高鞦韆,想把她盪到幸福的天上去,看著風中飛揚的紗巾,輕拂暖的滿臉笑意,井河多麼希望自己是幸福的推手,有天也能取代小武生在暖心中的位置。
終於在一次烏雲密佈的月夜裡,暖因看村人鬧新婚洞房而暗自傷感,一個待嫁女兒心的無可言說,一段癡心期盼的未能成全,井河在烘鬧的人群中驚見暖含在眼裡的委屈淚水,也讀懂了暖的落寞心情,井河陪著暖來到廣場,兩人一起站在鞦韆架上,井河讓鞦韆成全他的勇氣、掩蓋他的驚慌,也誇大了他的力量,終於第一次碰觸到暖的身體,並向暖說出愛她的承諾。
初戀,總是在無緣結合的多年後,才有了一個安慰的歇腳,一段持平的註記,與臉上一抹枯澀的凝止。在男孩努力蛻變成為昂首現實的男人,手中呼風喚雨擁有一切之後,才發現脫離了既定時、空的初戀,已如昨日黃花,想要緊握在手,早已不堪揉捻成灰,也終於明白世間最不堪盈握的就是愛情;而女孩走過愛慾的千山萬水,色衰愛弛後,終能在攬鏡自照的嘆息瞬間,明白自己曾經錯失的是一份真心、一段守候,原來對方當時看似愚鈍、笨拙的靦腆笑容,竟是撐持著自己空幻瑰麗夢想的隱形翅膀。只是錯過與後悔,同樣消融在多年後嘆氣的無力之中。
【在愛裡讓恐懼驅動前進】
那一次月夜裡盪鞦韆,最後發生了斷繩的意外,暖自鞦韆架上摔下,不僅跛了一條腿,也殘廢了到省城或北京學唱戲的夢想翅膀,暖最終跌回了現實世界的生硬土地上,一個與井河踏實存在的空間。
井河努力考上大學,在全村的人送他到火車站的路上,井河準備好一疊信封,要暖給在北京的他寫信,還要暖等他畢業回來接已經因鞦韆意外跛腳的她去北京,暖自卑地回答井河:「如果你連續三封信寄來,都沒收到我回音,那就表示我嫁人了」悲傷是凝止的,而恐懼卻是流動的,它在每一個思考的間隙逃竄、攻城掠地,也蠶食鯨吞危脆不安的自尊,已經破了相的暖,害怕最後自己被衣錦還鄉的井河拒絕,所以就先拒絕了自己,拒絕自己可以擁有幸福的可能,因為面對未知比絕望更令人害怕,尤其在愛情世界裡,一點點的不確定就像心裡頭的鬼影魑魅,總是在無端的恐懼裡,無限放大。只有愛過痛過的人才知道,世間最難承受的痛莫過於無預期地被所愛的人拒絕,不管最後分手的藉口時否夠合理,但明明還沉浸在愛情的蜜汁裡,硬是被突如其來的最後通牒打個清醒,總是讓被拒絕的一方,像是鬼打牆似地永遠走不出被拋棄的夢靨,連形銷骨立時還不斷地責難自己,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說錯過什麼話?然後把過去的種種不厭其煩地倒帶重播,回想自己究竟是在哪時不被對方所愛了?懊悔、自責、悲憤、憂傷,但挽不回的終究是一個不被愛的事實。
暖已經被武小生辜負了一次,那種等待的恐懼,真的讓她怕了,況且這次暖是從夢想的鞦韆上摔得破相,暖是害怕自己終究要被井河拒絕,所以在期盼與等待的恐懼煎熬裡,暖終於當著興沖沖送信來的啞巴的面,把井河寄來的信給撕了,在一次暖打開沒有信卻裝有皮鞋的包裹,賭氣地把井河寄來的鞋給扔到河裡去。
最終,井河照著暖當年送行所說過的話,真的以為暖已經嫁人了,不僅鬆了一口氣,也斷了來信。井河自知離鄉當年許下了承諾,但在北京時卻又希望暖先放棄這段感情,好讓自己負心、背叛的罪惡感得以開脫,但這樣的懦弱與僥倖,常常是在發現自己的心已經不在當時的那兒升起的。明知道與暖之間的感情不同了,井河還是不如活在恐懼中的暖,早先嗅出不同,也斷了等待的念頭,而只能在事後才暗自悔恨或是嘆息。「只怕將來後悔的不是我自己。」
【身邊的踏實】
劇場的小武生臨別說:「劇團如果要招人,我一定回來把你弄進劇團裡」;井河說:「上完大學我一定回來接你」。於是,暖一次次開始了她的期望和等待,也一次次在等待的恐懼中失落,只是旁觀者從井河到最後的啞巴。
啞巴始終暗戀著暖的,只是不論在暖的初戀小武生,或者到後來的井河,他始終處於無聲的弱勢。一次意圖討好暖,讓她看看鴨子剛生下的蛋,沒想到卻因為兩人無法溝通,讓暖慌張地想逃跑地躲起來,並在這山城巷道之間追逐,直到暖向小武生求救,啞巴才發現放在破帽子裡的蛋,早已在慌亂奔跑中碎了一顆,只見啞巴靦腆的一笑,啞巴對暖的愛是聽聞自己內心鼓聲前進,一種專注與義無反顧的熱情。
之後啞巴在漆靜黑夜裡,跑到白天裡都輪不到他擺盪的鞦韆架邊,臨摹想像著與暖面對面地幫她盪鞦韆,他比手畫腳著平日暗戀暖的情意,他每一出手擺盪鞦韆,臉上盡是光采笑意,只是暗戀的背景底色,竟是灰黑、無聲,襯得不見天日的愛情,有些不真實的鬼影幢幢。
白天裡,啞巴仍舊趕著他的鴨子,暗戀著他的初戀情人,在大雨滂沱中揹著暖幫忙拉著她放的牛;幫忙推載著暖的單車;冒雨為望眼欲穿的暖,從城門前剛到的郵差手上,搶過井河寄來的信,快步地送給暖,這一切都夠了。女人是何等地心思通靈清澈,在矇著頭耽溺愛戀的迷霧裡,困在情緒轉著的迴旋虛實間,最終還是在從瑰麗夢幻摔回現實的驚嚇片刻,猛然看見一份真心,感受一段守候,因此,暖將小武生當年離去前給的定情小鏡子,決然地丟進了水裡,咚的一聲,沉底了所有深閨夢裡的鏡花水月,也落實一顆無依的心;而後暖這女兒家當著啞巴的面,似乎沒來由地,看也沒看地撕毀井河的信,將井河寄來的新鞋扔進池水裡,這曲折的微妙與酸楚,看在啞巴眼裡未必能想明白,未能明白卻也照著把井河往後寄來的信,通通給撕碎了,不知道啞巴在撕信的當下,是否也有他的心理過程呢?只是,自此似乎完全斷了暖的等待,或許,未必是心裡的牽絲攀藤,但至少在生活是堅實的開始。
暖百轉千回地等著生命中兩個愛過或被愛的男人,只是這一等就是十年,暖最後嫁給了自己最怕的啞巴,雖然變得不愛講話地默默過著艱辛日子,並守護著唯一的希望¬—她與啞巴生的女兒,但,終究是踏在土地上的真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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