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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02 23:02:23| 人氣479| 回應3 | 下一篇

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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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十二年,正值台灣光復時期,戰後的生活是淒苦的。那時各家小孩成打的生,捱得過的活下來,捱不過的,就活生生死了。

方娟是父親的情婦之子,情婦生了三個孩子,方娟排老二,初來人世十五個日子便送養給了村裡的鐵匠。轉眼五個年頭,方娟每天肩著兩個小水桶,得走三里路來回提水。第一次煮稀飯,不小心翻倒鍋子,被燙著左小手,情急之下把所提的水用掉了一半,養母陳姨聽著聲音過來,看到一地水,旁邊還翻了稀飯,氣呼呼的把牆邊一支掃帚落在方娟的背上。

「妳這討債啊!妳知影這飯粒是妳阿爸做多久才換回來的!」

掃帚沒長眼的落得方娟半個肩背瘀青,當晚只能趴著床睡,堅硬的木床頂得她肋骨生疼。

「這女孩聰明,讓她上學去。」鐵匠方皓堅持要送方娟上學校去。

「不知叨位來耶好狗命呀!飼別人耶仔還送去學校,哼!」陳姨為著自己少了賭本的不悅每天哆唆。

陳姨來自茶店,在客人的飯局認識方皓。陳姨長得一副不得喜的嘴臉,有點像晚清慈禧,不過身上每處被客人揉躪的瘀青疤塊,令心軟的方皓動了惻隱之心。陳姨顧了個不算差的媒人婆幫忙牽姻緣,她知方皓忠厚老實,咬著牙把自己存了八年的積蓄全砸給媒人婆。

「您放心,我一定促成你們這好姻緣!」媒人婆阿姑張著半嘴銀牙,笑吟吟的收下訂金。

方皓從此平淡的生活多了一個活喇巴。

「阮尬你講,那個惠子小姐(陳姨的花名)可是不可多得耶好某呢!她雖然不會煮飯,但是繡得一手好女工。」媒人婆阿姑實在找不到優點可以說,只好講些日常生活比較不會用到的「繡花」來稱讚陳姨。

「方先生,你一定不要錯過這惠子小姐,她真是好心腸。昨天我去巷子口米仔店買米,就看到她拿了一碗甘薯給旁邊的野狗仔吃呢!你可以去問你家隔壁耶阿賢,他昨天也在那邊。」為了怕口說無憑,阿姑特地買通了方皓的鄰居,以增加事情的可信度。

方皓在媒人婆阿姑的鱷魚精神(死咬著不放)攻勢下,終於猶豫的點點頭。

婚後方皓開始痛苦的人生惡夢,每天除了必須到陳姨的熟客家,喚回豪睹中的她,還必須趁陳姨睡覺前趕緊上床,因為陳姨的鼾聲曾令他失眠到天亮。

因著婚前成本因素,陳姨看緊方皓的荷包,不準他在外喝花酒,管得他每天像得了氣管炎(妻管嚴)。而度過三年同床異夢的歲月後,方皓隱約明暸陳姨無法為他添子嗣,便毅然決定在村內放出收養嬰孩的消息。

「我不要啦!要飼仔我就死給你看。」

陳姨為了自己的賭本抗爭,方皓充耳不聞,硬是抽出時間去詢問別人家送養小孩的訊息。

自懂事以來,方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女兒還是傭人,洗衣、煮飯、挑水外加掃地跟劈柴,不小心犯了錯,惹來一陣毒打是免不了的,全仗著陳姨的心情。對也打,錯也打,小小的心靈學不會「是非對錯」到底為何物,只希望每天能少挨一棍就少挨。





民國四十七年一月天,清晨天還霧茫茫,但隔壁阿賢家的公雞已感知的啼叫,方娟捌開了自己的眼睛,帶著一臉睡意翻身起床,此時的她已是初中生,綁著兩條後辮,一雙單鳳眼,纖細的腰十足東方人模樣。青春期的她比著陳姨高一個頭,仍屈服於陳姨的淫威之下。

「過些日子幫她找個婆家吧!都這麼大了。」鄰居阿賢的母親全身裹得像肉粽一樣,坐在家門口看到要出門的陳姨順口對她說了。

「沒這麼便宜她,再做個五年吧!阮厝裡頭雜事可多著!」陳姨一副「妳管太多」的表情對著阿賢的母親。

「阿不過…阮那個阿國仔差不多要娶啊!」陳姨雙手交叉於胸前說著。

方皓還領養了一個男孩,名為方國棟,方國棟此時已二十有三,算適婚年齡了,陳姨喚來了當初幫她促成的媒人婆阿姑。

「阿姑,這次又要拜託妳了,幫阮叨阿國仔找個好某。」

陳姨哆哆唆唆的,光相親就看了十幾個姑娘,終於,在阿姑皇天不負苦心人的配對下,找到一個姑娘讓陳姨看上眼的。不多時,婚禮辦得熱熱鬧鬧,宴請街坊鄰居以及親戚朋友。

「妳甘知影,我揀這個媳婦揀多久呢!人咧說貨比三家不吃虧啦!」

陳姨以自己獨到的眼光為榮,不停的在各個酒席桌間遊來逛去,逕說些自己挑了多久,看過多少女孩的話。方娟只覺得這一切好像都跟自己無關,因為她只會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望著自己與大哥的差別待遇,沒想到重男輕女也落在養子養女的身上。

從此,她開始學會寫日記,不管工作再怎麼的累,即使只寫一行字,她一定每天都會打開那本日記。方娟的房間很小,只有兩坪大,進門口右邊天花板上的角落還會在下雨天滴水,方娟有個小書桌,書桌旁就一個小床跟一個衣櫃。方皓的家是個平房,兩層樓高,一整排巷子都是同樣建築,一樓大門,二樓有個小陽台,大門靠右,進去依序是客廳,樓梯,浴室,廚房。二樓有三個房間,方皓跟陳姨睡靠陽台的房間,之後依續是方國棟、方娟的房間。方娟的房窗戶面北,夏熱冬冷,有幾次冬天她受不住北風颼颼的吹寒,把所有的課本都蓋到了自己的棉被上。

熱愛讀書的她,在校功課一直維持得不錯,好幾次被選上模範生。她在校並不多話,但總惦記著一個每天在公園與她擦身而過的男孩。那男孩唸初農,雖稱不上帥氣,但一張白淨的臉讓人看了挺舒服。有次考完月考,方娟下了課,急匆匆的碎步回家,剛巧又碰見了那男孩,她低著臉羞著快步走過,突然那男孩在她身後叫住了。

「喂,妳東西掉了。」





那男孩姓劉名耀鈺,是隔壁村一位中醫師的兒子。因著那次幫方娟撿東西,他注意到她了。單鳳眼,紮著兩條後辮,纖細的腰身,不知是少男情懷,劉耀鈺幾乎每天都想著方娟的倩影,但疑問著為何她總是匆匆的疾步回家。這天,他決心在後頭跟著她回去。

劉耀鈺躡手躡腳的跟到了巷子口,還沒踏進巷子,就看到方娟在自家門前向後跌坐,緊接著一支掃帚往她身上狂揮舞著。他嚇了一跳,正想衝過去,當頭便從20公尺遠的地方聽到一個女人怒罵的聲音:「妳這賤丫頭,今天又去哪裡鬼混了?到現在才回來,看我不給妳打死!」

只看著方娟拿起書包擋掃帚,身體除了被掃帚打過的傷之外,還有掃帚上骯髒的灰塵散落在她的頭髮跟臉上。劉耀鈺呆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掃帚無情的摧打著方娟,他的心不知怎地,有如千刀割、萬刀剮。

自那天開始,方娟便沒再遇見那個男孩。

日子還是這樣過的,還好可以上學,一天之中她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不會挨到棍子。這天,大嫂身子不舒服,方娟一人獨自將晚餐弄好了,正在想歇一口氣時,不知哪兒衝進來隻野貓,一進屋就跳到餐桌上,似餓了好幾天,馬上大嚼其中一盤的煎魚。方娟看傻了眼,只見魚就剩半條,方娟開始拉起嗓門尖叫,順勢拿了牆邊陳姨常用的那隻掃帚,方娟揮舞著手中的掃帚趕野貓,野貓也不甘示弱,束起了全身的毛大斯吼叫,在餐桌上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方娟手中的掃帚漸漸沾滿了晚餐的菜餚,卻碰也碰不著那隻發狂的貓。方娟心下一狠,下重手將野貓打成重傷,瘸了一條後腿,野貓慘叫一聲,一拐一拐的往廚房後門奔出。打跑了野貓,方娟像是剛從瘋人院回來一般,她看了看餐桌,再望望被野貓撞爛的後門,她蹲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溫熱的淚水從她臉上汩汩流下。

當晚,方娟被打斷了腿。一直等到方皓回來,方娟在房間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方皓這才知道陳姨這幾年來對待方娟的態度。方皓氣得在房裡狠狠甩了陳姨兩個巴掌,頭一次,方娟聽到陳姨哭泣的聲音。方皓背著黑夜將方娟帶到隔壁村的劉中醫接骨。

「方先生好久不見啊!」劉醫生穿著睡衣起身開門。

「真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勞煩您,但小女腿斷了,真是急!」

「沒關係,我也為著一些事睡不著覺,您進來吧!」

劉醫生摸著方娟的腳,嘆著說:「這女孩兒骨頭脆,肯定吃不好,您沒讓她吃些營養的嗎?」

方皓一臉慚愧的說:「都是我忙著工作,沒好好看顧著她。」當下也嘆了口氣問:「對了,劉姪兒應該也差不多年紀了,有沒有中意的媳婦呢?」

此時劉醫生的臉沉了下來,他一臉默然,約有三分多鐘低頭不語。劉耀鈺已失蹤多日,連家裡養的一頭老貓,也在同時間不見蹤影。





方娟跛著腳上學,心中卻是難得的輕鬆。她坐在教室裡,手拄著下巴朝天花板發呆,已約莫半個月沒見到那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男孩,她靜靜的,頭一次在課堂上出了神。

「方娟同學,請把課文的第三段接下去念。」

國文老師的聲音並沒有把方娟叫回現實,方娟像個石膏像,一動也沒動的呆坐著。

「方娟同學…麻煩妳,把課文的第三段念下去。」國文老師再重複了一次。

當天方娟被留校查看,兼導師的國文老師跟方娟做了一點小小責罵。方娟沒說什麼,只是不斷的道歉,說是自己受傷,所以心情不太好,過幾天會作個自我調整。頂著好成績與模範生的光環,方娟順利的從國文導師的威勢下脫身,離開學校回家。跛著一拐一拐的腳,原本只要十分鐘腳程的歸途,徒然增多了。花費將近二十多分鐘方娟終於抵達那棟巷子裡的平房。正當進門的同時,方娟聞到了一陣陣菜香,是陳姨在下廚。

「下課啦!肚子會喓沒?晚頓煮好了。」

陳姨從廚房笑吟吟的走出來,還圍著個家事肚兜在她矮胖的身驅上,活像個慈祥和藹的鄰家婆婆。方娟生平頭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家庭,什麼叫溫暖,油然升起的那片喜悅融化在心頭,竄滿全身,她一跳一跳的走進廚房的餐桌,一屁股坐在有點腐朽的木椅上。

快樂的心情在她咬下第一口菜餚時瞬間消失殆盡,就像升空的火花,爆出燦爛的光輝之後也消散在陰暗的夜空中。苦澀的菜餚在她口中停留有兩分鐘之久,遲遲下不了喉嚨。

「安怎?煮得難吃嗎?阮看你受傷,感覺真歹勢,所以沒叫妳做飯,妳不要不知好歹…。」陳姨端著自己的飯碗,裡頭有夾好的菜,似乎是先夾起來準備好的。

「如果難吃就別吃,看妳臉色那麼難看,不想吃去樓上啦!」

自此,陳姨每天都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等方娟下課。大哥方國棟在大嫂的不斷抱怨下,藉口做生意搬到外地去,因此家中只剩下方娟一個晚輩。方娟忍著口中難以下咽的飯菜,不斷的告訴自己,該要知道感恩,然而面對著每天陳姨皮笑肉不笑的嘴臉,方娟再也忍不住。她懷著悲憤的心情,在自己的房間寫下了一篇詛咒陳姨的日記。

「妳這死老太婆,我不承認妳是我娘,妳也從來不是我娘,我在天的娘一定會幫我懲罰妳,妳把她的孩子當奴隸使換,當傭人差遣,甚至是生氣時的出氣筒,我詛咒妳總有一天妳會得到報應!我詛咒妳不得好死,我詛咒妳死無全屍,我詛咒妳生生世世被虐待被毒打,我詛咒妳……。」

抓了狂似的她在日記上寫下所有她學過、她想得到的惡毒話語。

陳姨失蹤了。

方娟從學校回來,一跛一跛的遠遠看見巷子內擠滿了人。

「你確定她沒到你那邊嗎?還是她躲在誰那裡?」方皓問著陳姨的牌友。

幾乎所有方皓想得到的地方,問得到的人,他都一一的尋找,卻仍找不到陳姨的蹤影,陳姨消失了,沒有任何的跡像可以指示她到底去了哪。

古怪的感覺充滿在方娟的心中,不會是自己的詛咒實現了吧!不可能,那只不過是一時氣憤所寫下的隻字片語。方娟停在巷子口,遠望著自家門口漸漸散去的人群,有種罪惡感襲上心頭,但也有種幸災樂禍的情緒伴隨著。兩種波動在心頭交戰著,激起一陣陣浪花。她不知覺自己到底在原地站了多久,當她被膝蓋上的酸痛喚醒時,才猛然回神。

「神明啊!如果祢真的存在的話,拜託讓陳姨回來啊!」

衷心的祈禱期盼著一絲絲罪惡的赦免。

或許是方娟的祈禱起了作用,隔天陳姨的屍體出現在方娟家門口。

「天啊!這是誰幹的?有夠……。」

血肉模糊的軀體引來同樣的人群,有的掩鼻觀看,有的乾脆直接把早上剛進肚的食物吐在離屍體不遠的地面,以抗議陣陣發臭的血味。屍體的喉嚨被咬爛,頭盧幾乎與身體只剩骨頭相連,內臟被挖空,還殘留著一條條碎裂的小腸曝露在外。方娟只感到一陣暈眩,眼前一黑,倒在客廳的籐椅上。


民國五十二年,光陰似箭,離陳姨的死已過了五個年頭,方娟自初中畢業後就沒再升學。

「繼續念,妳頭腦好,能念多少念多少。」

方娟不想增加方皓的負擔,堅決要出社會工作賺錢。大哥因著生意不順遂,同著大嫂搬回了巷子內。

「那陳伯的老么還沒娶,人不錯沒什麼不好的習慣,我幫妳作了媒。」晚餐時方皓夾了夾青菜給方娟,順便說著他已幫她找婆家的事。在東方社會中,還隱約存在著「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的傳統,方娟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彷彿悸動著:「我不要嫁…我不想結婚…我不要嫁…。」

陳伯的小兒子陳勇忠,長得濃眉但一雙單皮細眼,右手斷掌,嘴唇豐厚,相貌的確是忠厚老實,自己又經營著文具店生意。首次見面,方娟跟陳勇忠都低著頭不敢看對方。媒人婆在一旁看著,對方皓跟陳伯說:「我們這些老的出去走走,讓他們少年人自己聊聊。」

之後,陳勇忠便三不五十來約方娟出門,看在方皓和陳伯眼裡,有說不出的喜悅。

「不錯啦!男的緣投,女的水,合配就好,合配就好!」

仗著雙方長輩的默允,陳勇忠提了膽把方娟拉進自家後院,緊緊擁著她。

「嫁我好嗎?」

方娟被抱的有點透不過氣,只覺得一雙溫熱的唇湊了過來,她不知該拒絕還是接受,只能任憑那厚實的雙唇與溼黏的舌頭在自己的唇邊遊來逛去,她閉起眼睛,沒有抵抗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只希望這時刻能痛快結束,她只想逃離這被箍緊無法動彈的當下。

方娟懷孕了。

陳勇忠喜孜孜的牽著方娟的手,身穿白紗的方娟比起平常更美麗動人,一雙單鳳眼勾著陳勇忠的心勾得緊。八個月後,方娟產下長子茗承。婚後方娟做著稱職的家庭主婦,然而婚姻生活並非她所想像的美好,是一個愛著自己的老公,每天把她捧在手心呵護的。陳伯老來得子,近四十歲才生得陳勇忠,跟老婆疼這兒子疼得像侍奉皇帝一般,疼得嘴叼脾氣差。方娟每煮一餐飯,陳勇忠就念一次,到了下一餐,會連上一餐的飯菜一起怨,要煮到陳勇忠滿意的菜,方娟十次有八次被數落。

「妳會不會煮飯?煮這個能吃嗎?」

脾氣差的只要任何時候心情不好,回家定是暴風掃落葉,第一個被掃的就是方娟。方娟有時候真的懷疑,前一晚那個在床緣纏綿悱惻的男人,跟眼前這個發了瘋似亂吼的陌生面孔是同一人嗎?為什麼自己的丈夫可以前後判若兩人?那曾經是她夢想的幸福啊!隨著婚姻像場落幕的戲,她是該聽從自己內心那小小悸動的,在保守的年代,女性意識尚未抬頭之際,方娟只能把心中千千萬個結打了再打,結完又打,什麼時候會解套呢?她不知,她也只能扮演不知,對自己的人生一無所知,也對未來的一切無從預知。





產下茗承後兩個月,陳勇忠生意失敗,所有的錢都被合夥的親戚表哥拿走了,還留下一堆債務跟官司。陳勇忠走進自家文具店門口,無神的雙眼,蹣跚的雙腳走進店裡,下意識的咳了咳,邊走邊咳,越咳越厲害,只覺喉頭一甜,一口紅色的液體自口中噴出,沾滿了陳勇忠的嘴,也弄紅了他斷掌的右手。方娟在後頭廚房烹菜,眼角餘光映進眼簾,她洗了洗手將所有菜餚打點完,邊扯著圍裙邊走出去要喊陳勇忠吃飯。方娟被眼前的景像嚇呆了,她趕忙打電話叫救護車。

陳勇忠住進防癆醫院,是染上了肺結核。方娟獨坐在被法院查封的文具店裡,她斜靠著籐椅,雙眼陷入一陣迷茫。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爺你要這樣對我?一段段的回憶如幻燈片般一閃一閃出現在腦海,被陳姨蹂躪,被打斷雙腿,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為了顧全旁人,她放棄許多自己的意願,只求生活好過一點,而上天回報給她的,總是一次又一次的絕望與悲情,她站起身,到廚房拿了老鼠藥,仰頭張大嘴巴…。

一陣嬰兒啼哭將她手上的老鼠藥打落地面,方娟稍稍回過神,看著餐桌旁的嬰兒床內,一個啼哭的小生命,兩行熱淚瞬間爬滿她的臉頰,方娟跌坐在嬰兒床旁,忍不住掩面嚎啕大哭起來:「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

方娟收拾了些用得到的衣物跟細軟,一手抱著兒子準備回去找方皓,在踏出緊閉的店門之前,她似乎想到什麼,又回頭在店內書架上揀了幾本書。方娟暫時住在方皓那兒,用身邊所剩的錢買到一台縫紉機,在服飾店還不是很普遍的當頭,她四處去詢問有沒有人要做衣服。第一件衣服訂作是在她詢問的兩個星期之後,陳姨之前待過的茶店裡。帶著茶店媽媽桑懷疑的眼光,方娟接下媽媽桑交給她的布匹。

「小心一點,這布很貴的。」

方娟從文具店拿回有關做衣服的書籍,憑藉著一股不服輸的毅力和對孩子的愛,她的雙腳努力的往縫紉機上踩下去。踩著踩著,方娟拚命的接衣服訂單,日夜不停的踩,只要有一絲絲希望,她就不放棄,就這樣,踩縫紉機的日子不知不覺已過了兩年。而這兩年來,方娟常會在自家廚房後門口發現一些食物。斷了腳的雞、活跳跳的魚、沾了泥土的豬肉塊、體無完膚的高麗菜,表面坑坑洞洞的紅蘿蔔跟白蘿蔔。一開始方娟還不太敢吃,後來真的忍不住嘴饞,檢了一次地上的高麗菜來吃,發現還蠻可口,就放心把那些莫名出現的食物做成餐桌上的菜餚。

這天,方娟正努力的在一樓踩著縫紉機,就在快要踩到最後一針時,突如奇來的開門聲讓她不小心把針給踩斷了。





陳勇忠康復了,他回到村子第一個想到來找方娟。方娟抬起頭,微皺的額紋,消瘦的雙頰以及向後盤起的長髮,陳勇忠一把抱著方娟,直說「我回來了,對不起讓妳這麼辛苦」的話。方娟怔住,腦海中一片空白,這兩年來她早就把陳勇忠給忘了,甚至也忘了曾經跟他有過肌膚之親,她站起身來,面對陳勇忠慢慢的搖著頭,腳步向身後慢慢退卻。

「不…我不要當你的妻子,你走…你走!」

一股怒氣自陳勇忠心頭竄出,有如暴出的海嘯,即將襲捲岸邊所有的生命。陳勇忠渾厚的手掌打在方娟左臉頰,將她甩倒在地,方娟的頭撞在牆上擦下一條血痕。

「妳這賤女人!快說,妳現在跟了哪個男人?說不說!」

陳勇忠狂吼的聲音引來街坊鄰居的圍觀,在樓上方娟的大嫂也被陳勇忠的吼聲引下樓來。「天啊!這樣下去會打死人的,你們不要看了,快點叫管區的來!」

陳勇忠被管區人員硬拉了出方娟家門,到警局做筆錄。方娟則被大哥跟大嫂送到村內的診所急救。隔了兩天,隔壁村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菜市場旁陳屍著一個無頭男屍,隔壁村的人議論紛紛,沒人認得出那個男屍是誰。

方娟在診所躺了一個星期才出院,有輕微腦震盪。住院的這幾天她一直感覺,病房窗口外有雙眼睛一直往房裡看著,可當她定睛往窗外注視時,又望不見任何東西。回到家中的方娟一直害怕陳勇忠會再來找她,只要方皓不在,她總把屋子的門鎖得緊緊的,還特別請人來加裝了一扇鐵門。

過了將近四年,陳勇忠自此沒再出現過。

民國六十年,行政院衛生署成立,徹底整頓了台灣的環境。方娟在家裁製衣服,七歲的茗承已念小學一年級,方娟製作衣服非常的用心,好像當初在學校念書時一樣,每件衣服她都要求自己要做到一百分。在鄰里之間建立起口碑,方娟每天有踩不完的縫紉機。

「媽媽,最近好像很少看到廚房後面有東西丟在那邊了呢!」

方娟停下來,一雙單鳳眼珠子左右轉了轉,的確,將近半年沒看到後門有食物出現了。


「颱風將近,請各家要住意門窗鎖緊,也要準備蠟燭跟泡麵以及罐頭。」

中午從收音機傳來天氣播報員的聲音,雨勢很大,方娟檢查了窗戶,到廚房做中餐。大哥跟大嫂做生意前幾天出了遠門,方皓則在早晨時離開去工作,家中只剩方娟跟茗承。屋外雨聲唏哩嘩啦,屋內方娟的瓦斯爐煮菜聲音劈哩啪啦,方娟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她。回頭望望,環顧四周,她叫了叫茗承,可孩子在二樓玩著,她把目光回到了鍋爐上,把炒好的菜盛到盤子內。

「方…方娟…救我。」

方娟非常確定自己聽到了,聲音來自廚房的後門,非常沙啞的聲音,好像吞過紅燒炭火似的。她小心的將後門打開一個小縫,好奇心趨使下,她躡手躡腳的想看一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喊著她的名字。

一隻長滿毛的手擠進門縫,方娟嚇一大跳,想把門關上,但那雙毛茸茸的手力氣很大,隨即一個斗大的身軀撞倒在後門。

「方娟…救我,救我…我是…。」話沒講完,這個全身毛茸茸的人形怪物昏了過去。

方娟忍不住還是尖叫了一下,但雨聲之大,在樓上玩的兒子並沒人聽到她的尖叫聲。她把怪物拉進門,趕快把後門關起來。顧不得自己身上被飛濺的雨水沾濕,她蹲下來瞧了瞧這怪物,牠是誰?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難道之前那些食物都是牠送過來的?不會吧!方娟自己何時會認識隻怪物。

方娟的右手被猛地抓住,她又差點尖叫,下意識的左手摀住自己的嘴。

「我…中毒了,拜託…救我,是…殺蟲劑。」方娟感覺右手被鬆開,毛茸茸的手爪沾滿了雨水跟塵土。方娟很快的用毛巾把怪物的身體擦拭乾淨,將牠扛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衝到離自己家最近的診所。

「有沒有可以解殺蟲劑的藥?幫我包十包,快點拜託!」

在跟護士小姐周旋半天,又跟醫生嚷了許久,方娟拿了一包藥奔跑回家。她奮力想辦法把藥灌下怪物的喉嚨,連灌了三次,把床弄溼一大片,手還不小心被怪物的尖牙刺傷。藥效好像有點效果,怪物緩緩睜眼醒過來。

「你還好嗎?有沒有好一點?」

怪物的臉猙擰,像極了發怒的老虎,咧開的嘴充滿尖牙,露出的笑紋更增添幾許邪惡。牠暗沉的臉色顯現出中毒之深。「沒想到會讓妳見到我這個樣子。」

一種熟悉已久的感覺,方娟似曾相識,想要開啟的雙唇被滑落的兩行淚水阻止了下來。

「妳不要哭…聽我說。」

沙啞力竭的聲音道出了十三年前的一個夜晚。

自從目睹方娟在家門口被打的模樣,劉耀鈺每天都跑圖書館、舊書攤,還有家中的藥草百集,直到他在舊書攤翻到了一本古老的符咒書。

「喝下這符藥,你就可以保護你最愛的人,也可以知道她在想什麼。」

研究了三天三夜,劉耀鈺在自己房間把調配好的藥水喝下去。喝了半杯,全身傳來陣陣刺痛,每個毛細孔像是有蟲要躦出來似,他狂叫了一聲,丟下手中的杯子往屋外衝去。家中養的老貓聞聲而來,舔了舔灑溢在地上的藥水,登時全身毛孔束立,也狂「喵」了一聲從劉燿鈺的房間窗戶跳出去,地上還殘留著貓爪痕跡。





「是你…把陳姨…咬死的嗎?」方娟有點顫抖的聲音。

殺死陳姨是劉燿鈺最想做的一件事。奔出屋子的他一路不停的狂吼,跑到村子附近的樹林,咬住地上的枯樹枝是唯一能抵住叫聲而不會被發現的方法。全身的穴道個個像小火山一樣爆發著,劉耀鈺在地上翻滾,試圖磨擦身體來減輕痛苦。幾乎滾遍了樹林的地,劉耀鈺撞上一顆大石頭,暈了過去。

故事至此,方娟無聲的淚水滴在劉耀鈺的手上。

「當我醒過來,已經是白天了,我從我的手知道自己變了模樣。」

方娟咬著下唇,張開手臂抱住劉耀鈺。

「我這樣…很嚇人的。」

「不會!一點都不會。」

方娟哭著,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形容心中的愁悵,屋外雨聲跟方娟的哭聲,籠罩著一整屋的悲苦。

「從那時開始,我便可以聽到妳心裡在說話的聲音,只要我想聽,馬上就聽得到。」

劉耀鈺徘迴在自家村落與方娟家之間,靠著能聽見方娟的心語活下去,他下定決心,要一直守護、保護著她。

「我每天聽著陳姨如何對待你,聽到心都碎了,但我仍然不敢殺人,直到有一天聽到了妳對她的詛咒,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當晚我獸性大發,跟蹤她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便把她活生生拖到我們村子裡的樹林裡…解決了。」

方娟回想起那天陳姨血肉模糊的身影,還心有餘悸。

「那些…菜是你送來的嗎?就在我家後門外的那些…。」

「我看妳這麼辛苦,就每天在菜市場旁邊趁小販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拿走的。」說到這兒,怪物的臉上出現一種幸福的笑容。

方娟也問起了陳勇忠的失蹤。

「媽媽!媽媽我肚子餓…。」茗承稚嫩的聲音從走廊邊傳過來。方娟趕緊走出房門。

「來,媽媽帶你下去吃飯喔!」

方娟一邊看著兒子吃飯,手上的筷子停在桌面上。「媽媽妳怎麼不吃飯?媽媽你怎麼哭了?」方娟出了神,雖然眼睛看著茗承,心卻不知飄到去哪兒。

「媽媽…媽媽…妳吃飯啊!」茗承小小的手搖著方娟立在桌上的筷子。方娟放下筷子,哄了哄茗承,又逕自跑上二樓去。

方娟打開房門,那怪物已消失,躺在床上的,是赤裸著身體的劉耀鈺,面帶著淺淺微笑,似已斷氣。劉耀鈺全身刮了好幾處傷口,石頭、樹枝、地上的沙石,任何尖銳的東西都可以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右手垂放在床舖邊木桌旁,桌面隱約有些抓痕。歪歪斜斜的很像是四個中國字---娟我愛妳。

方娟低著頭吻那兩片已緊閉的雙唇,年輕時的少女情懷,她好希望自己可以回到十三年前,與心愛的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刻,用力的抓住他的手,緊緊的擁抱住。





颱風過後,各地水災頻傳,住的地方地勢較高,是方娟稍覺得此生還算幸運之處。劉中醫將兒子的遺體火化,帶到恆春墾丁的海邊灑了。

「耀鈺最喜歡海邊,他一定會喜歡在這邊的。」劉中醫對陪在一旁的方娟說。

劉中醫把家中所有的醫藥書籍都捐給圖書館,收起了中藥舖,提起筆開始寫書。

民國七十三年,洛杉磯奧運中華隊贏得棒球表演賽銅牌,茗承也在同時加入中華職棒,方娟依然踩著縫紉車,但已不再有沉重的經濟負擔,只是幾個熟客穿慣了她做的衣服,持續的買布來請她做些衣裳。閒遐之餘,方娟重拾愛看書的習慣,圖書館、書局、舊書攤都是她會駐足之處。

「古老符藥書?」這五個字吸引了正在逛舊書攤的方娟。彷彿內心有股力量驅使著她,方娟顫抖著手伸向那書與書間的空隙,「刷!」的一聲抽出來這本跟她記憶有關的書。

方娟開始埋首在自家廚房。

「妳在做什麼?煮那個什麼東西,味道又怪又有點香。」方皓「聞香而來」,但被方娟趕了出去。以做實驗之名拒絕方皓進廚房。

「都四十幾歲了還搞這些。」方皓碎碎念的步離廚房。

方娟不斷的配藥,一直配到藥的顏色跟書上說的一樣,她將畫好的符咒燒了丟到鍋子裡。

「只要喝下這符藥,你就可以讓你所愛的人起死回生,還可以跟他一生一世相守。」

方娟倒了一杯,把剩餘的藥沖到馬桶裡。她望著餐桌上那杯承橘黃色的液體,還伴隨著符紙燒焦的味道。

「碰!」的一聲杯子被摔在地上。方娟掐著自己的喉嚨,灼熱的刺痛讓她不住的掐著自己,直到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她倒在廚房地板上。方皓跑進來,望著地上不停喊叫,急急忙忙撥了電話,飛車趕來的救護人員趕忙將方娟抬上擔架。

黑暗中,方娟感覺身體好輕,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約一秒鐘時間,方娟發現遠處有個小光點引著她前進,漸漸的光點越變越大,直到那光籠罩著她全身。

方娟慢慢的醒過來,看了看四週,旁邊是初中時每天要上學會經過的那個公園。她從地上坐起來,摸了摸喉嚨,尚覺得隱隱作痛。

「妳還好嗎?剛怎麼昏倒了。」

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將方娟扶起,方娟回了回神,看著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還有身上背的書包,以及自己手上的皮膚,才發現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月考後的下午。方娟抬起頭,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男孩,正對著自己會心的一笑。







~~~~完~~~~

台長: 龍筱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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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颱風
很感人的小說,很意外的結局~
2008-05-12 11:18:48
龍筱豔
謝謝!^^ 很高興您喜歡
2008-05-12 14:57:47
雷爸
喔!穿越時空,好淒迷愛的故事!

祝:龍筱豔,開張大吉

好的開始就成功了一半

雷爸
2008-05-17 23:03:17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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