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償的愛─俄國鋼琴大師加伏里洛夫訪談
俄國鋼琴大師加伏里洛夫(Andrei Gavrilov)首次來台的那晚演出,相信震動了許多樂迷的心靈。普羅高菲夫所獨有的「霸氣的快樂」與拉威爾的「末世預言」,皆在他的演奏中成為一個全新的創造。隔天的訪問,加伏里洛夫滔滔不絕地與我們分享了許多,彷彿我所準備的問題皆失效了,而他的故事滿溢。
即將到來的12月7號,他又會在國家音樂廳舉行台灣首場獨奏會,曲目包含蕭邦與普羅高菲夫。(詳細資訊請參考鵬博藝術網頁連結(http://www.bloomingarts.com.tw/Andrei-Gavrilov-2012/)。
而筆者於文章末段引用了他的一句話做為標題及結語,這句話已然包含了所有的一切。
陳宜鍾(以下簡稱陳):這是您首次來台,可以請您與我們分享與高世交的合作情況?
Gavrilov:首先,高世交是個很年輕的樂團,裡面的團員大部分屬於新的世代,因此,對於一些要求的接受度很高,盡心盡力地完成也讓我很感動,而這場演出之於我,或者對大家而言都是別具意義的。我也觀察到台灣有很多年輕的聽眾,這其實是一件很棒的事,因為,我們不只需要「古典」或「保守老派」的樂迷,我們也需要,能夠接受「新的」技巧、情感表達或聲音色彩的朋友。畢竟,從歷史看來,鋼琴文化累積了三百多年,我們擁有的比我們實際上想像豐富得多;再加上近代這五十年,無論是藝術、文學、音樂、科技甚至政治演進與變革的總合,於音樂體現並呈示出來的能量是很驚人的!
因此,我漸漸不再使用「古典音樂」(Classical Music)這個字,到底什麼是古典音樂?古典音樂與古典樂派的古典都為同一個字,但意思卻不一樣。而我們真的能夠確切地描述出什麼是「正統的」古典風格嗎?我們將貝多分歸類為古典樂派,但我認為他是徹底的浪漫主義者,而普羅高菲夫卻遠比所有的古典作曲家還要古典!
「古典」這個字其實已經超載了。界線已經模糊,我們還總拘泥於「風格」或「時期畫分」來處理音樂嗎?我們應直擊音樂的本質與核心,你也可以說最基礎的東西,但不是總用「樂派」或「風格」來圈限詮釋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所以,我認為音樂只應分為「嚴肅音樂」(Serious Music)與「非嚴肅音樂」(Non-Serious Music),而不是以所謂的「古典音樂」作統稱。
陳:您將普羅高菲夫第一號與拉威爾的左手協奏曲擺在同場音樂會,除了皆為單樂章之外,還有其他音樂上的考量嗎?
Gavrilov:他們在音樂上有著很大的對比,一個年輕,一個圓熟。普羅高菲夫的第一號就像他當時的年紀,初出茅廬,血氣方剛,雖不能算是成熟地作品,但也像個漂亮地孩子般英姿煥發。
拉威爾這首作品無論是樂團還是鋼琴的部分都有著非常獨創的發明。例如我之前談過的「末日經」(Dies Irae)動機,雖然許多作曲家都曾以這個動機作曲,但卻沒有一個作曲家像他這樣將此動機與意念貫徹全曲。
除了開頭如預言般由樂團神秘地帶出整個動機,他甚至還將末日經的旋律切割成一小一小段,因而搖身一變成爵士的樣子。這可不是我們認為的黑人爵士,而是道道地地的西班牙爵士!大家都說「波麗露」(Bolero)是拉威爾西班牙爵士最好的範本,但我覺得這首作品甚至更好,更新,也更大膽。你要知道,當時正值第一次大戰過後,拉威爾還因而失去了多名好友。他在這首作品裡隱藏了末日經,如此便有了死亡彌撤的味道。在我看來更是他的反戰、反軍隊宣言,這比當時的任何一份宣言,包括畢卡索的畫,都還更加激進與挑釁。
拉威爾在裡頭放了這麼多的訊息,但這七十年卻沒有人真正地發現!這也就是我說的,你必須鑿開音樂的核心;如同拉威爾的中間樂段,你可以當一把深情款款的機關槍,你也可以當一把冷酷的機關槍,但他的本質就是槍,沒有別的。
事實上,我已經很少以口頭來談論音樂,為什麼要談?我更喜歡用「彈」的,況且,音樂無法以三兩句就輕易帶過。於是,這十幾年來,我開始寫書,寫我對音樂、文化、政治的看法,當然其中也包含,例如我曾經三次差點遭到暗殺等類似黑色幽默的鳥事。
我要表達的,是鋼琴家如果不往「總體知識」(Total -Knowledge)的道路前進,勢必無法再繼續對音樂進行更深入的研究與詮釋,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嘗試努力的。
陳:關於您自九三年忽然中斷演奏事業,並進行持續長達十幾年的休息,能否談談這一段時日。
Gavrilov:這在我即將出版的書中有提到,也是許多人感興趣的:為什麼我在九三年忽然終止演奏事業?就我當時的條件而言,要繼續巡迴演奏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像車一發動輪子就跟著跑一樣理所當然!但我還記得,有一天,如往常的早上,我吃完早餐,做一些體能訓練,晚上在巴塞爾還有一場音樂會等著我,但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中:「我不想彈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像旋渦一樣擴大並幾乎將我吞噬,我忽然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彈?我馬上取消了當天的音樂會,緊接著是所有音樂會,還有與德國留聲機(Deutsche Grammophon)的唱片合約!這在當時簡直就是一件大醜聞,新聞還持續報導了兩星期。
我看著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音階要上去,那邊要下來,我不知道這個音擺在這個位置到底有什麼意義,作曲家為何要這樣寫?這個我曾經最熟悉的東西,彷彿變成了一堆雜訊與亂碼,我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如何處理。
看著過去的光輝歲月,我毅然決然處理掉所有的獎杯、獎牌,包括那面讓我開始飛黃騰達的柴可夫斯基大賽金牌,我也將它寄給當時的西班牙女友作成項鍊了!
然後,我開始瘋狂閱讀哲學與研究宗教學,期待古人的智慧能夠給予我一點點的幫助,但什麼也沒有找到!我甚至跪著祈求上帝能夠憐憫我,聽到我的哀號與痛苦,但也是一樣,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去這十幾年,雖然沒有公開演出,但實際上為了麵包我仍然在私人場合有做一些小小的表演,並且持續地練習,閱讀與研究,我沒有鬆懈,辛苦且艱難地學習著。
後來,我還記得是在演奏途中的飛機上,忽然像是與異世界接軌般,看到一道白色的柱體,忽然間,這十幾年來所有的問題,所有的掙扎與拉扯,就像被洗滌並清理了!之後我又回去研究柴科夫斯基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忽然明白且接收了作品當中作曲家所隱含的密碼。自此之後,我漸漸地好轉,然後就是你們今天所看到的,我的樣子。
我並不覺得過去這段時間浪費了,因為,我從「對時間的覺察」轉而「對生命覺察」。
一切彷彿又再度變地簡單與純淨──就是,對你生命的所有,給出,無償的愛。
(此文章特別感謝長笛家李宗霖的協助,才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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