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四十分,正在電腦前做功課,突然聽見夜空中傳來夜鷹的叫聲,這是今年第一次聽牠叫起,「追~追~追~」,響亮的嘯叫,蓋過了牆外的車喧人擾,夜鷹叫了,表示動物的春天已經到了,只有在春夏求偶的季節裡牠才會這樣理直氣壯的詔告天下:我已到春天。牠的聲音「追~追~追~」,牠追什麼?在「送神」已過,除夕就在眼前的這一天,牠在追逝去的光陰?還是在追不再的青山綠水和安靜?
印象中是在幾年前第一次聽到夜鷹的叫聲,牠的聲音遠遠的,從兩、三公里外的半屏山下傳來,「追追追」的叫聲很特別,我以前雖然沒有聽過夜鷹的聲音,可是直覺那應該是牠,果然,找到聲音圖鑑一比對,果然就是牠。那時,我經常在吃過晚飯後的散步時刻開始聽見牠的嘯叫,直到夜半燈下讀書時還聽見牠在苦苦追尋。
然後,牠的聲音慢慢靠近,漸漸越過了馬路,進到社區的上空,常常牠就盤繞著點點燈火的社區一聲聲追,有時直到星稀月明我掩卷去睡仍聽到牠還在追。
這樣過了一兩年,不久,牠的聲音又退回山腳下去。那山腳下有一方水池,池邊有小小樹林,我心想,也許牠最後還是覺得那裡的環境最好吧!可是過了不久我就明白牠退回山腳不再過來的真正原因了!原來,捷運工程已經進行到高架部份,幾層樓高的軌道剛好與牠飛行的高度相當,長長的軌道明顯的阻隔了牠從山腳到社區的飛行動線,對這個唐突而陌生的闖入者,它只有以退回原處做為應變了。
再不久,捷運開始試行運轉,來來回回的車日日夜夜走個不停,那一段時候,夜鷹遠遠的在山腳的呼喚忽然讓我有一種失落和不捨:是一種失落寧靜的悵然,也是一種不得不走向新式生活的不捨,這其中,當然也隱隱有些逐漸和其他生命拉開距離的憂傷。
捷運完工後開始試乘的那個春天,我驚訝的在某一個傍晚聽到夜鷹靠得很近的聲音,抬頭一看,夜色中,真的看見牠黑呼呼的身影在社區上空盤旋,一聲聲「追~追~追~」的聲音響亮高亢,好像宣示著牠終於克服困難的勝利心聲。夜空中牠一圈圈盤旋,我往往在暗夜中躺在床上靜靜聽牠的聲聲呼喚,牠的同伴聽到的或許是找尋伴侶的歌聲,而我聽到的卻是情誼再續的歡喜,每晚,我都在牠追追的嘯聲中安然睡去。
那幾年,老社區裡來了不少貴客定居或渡夏、渡冬,比如黃鸝和黑枕藍鶲,牠們的聲音各有特色,窗前經常有美妙的婉轉歌聲,幾隻五色鳥在綠蔭之中扣扣作響的叫聲,彷彿是夏日午後慵懶的唱經。後來,總是在晚飯以後,行道樹上有沉沉的嗡嗡嗡隨著夜風傳得好遠,躡足探頭看了半天,發現原來是黑冠麻鷺的聲音如漣漪一樣在暗夜中迴盪。那年冬天,紅隼也開始出現,傍晚的風中,我常常一邊做飯一邊聽著牠輕量的哨聲,甚至有一天,我還看見一隻蒼鷹的亞成鳥,停在那棵老榕樹上!
是因為捷運開通的聲響和工程干擾了牠們的棲地和生活嗎?無處可去,只好移居到這個老社區來,最起碼,這裡的燈光不那麼亮,聲音不那麼多,草地和樹木還足夠活動。
沉默的老社區一一接納了這些朋友,春天,白頭翁、烏秋、麻雀、朱頸斑鳩和樹鵲紛紛高歌,晚上有夜鷹和黑冠麻鷺接著演唱;夏天,五色鳥、黑枕藍鶲和天空的大冠鷲互相呼應,燕子也來簷下啁啾;秋天,伯勞站上枝頭,和八哥搶起地盤;冬天,紅隼在晚風中燈登場,藍磯鶇和白鶺鴒也及時報到,窗前來來去去總有鳥影歌聲,老社區成了大家的庇護所。
而牆外依然車聲轟轟,捷運像一條火龍整天不停在半空中奔馳,那些鳥兒,在瞬息萬變中倉皇的終於找到了安身的地方,牠們大概從沒想過曾經居住了幾代的地方竟然也有必須拋下的一天,在逐漸逼近的威脅和逐漸縮小的棲地裡,鳥兒是否也還和我一樣擔心著:不知這一個安身之所是否可以永遠平安呢?
2010年2月8日我記下這篇文字。
2011年2月18日,春節已過,元宵隔天,我再度聽見夜鷹的叫聲出現在暗黑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