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的那一頭,父親說: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說起來被人笑,
常常,我一個人,莫名奇妙想起你媽就哭起來了,」
開始帶著哽咽,他顫抖的繼續說:
「會被人家笑,又不是年輕人,這麼老了,還會想老婆,
你媽都走了這麼久了,還是想她,莫名奇妙的哭,
早上一個人在游泳池,就嚎啕哭了…」
我拿著電話的手有點抖起來,
想到一個圓圓的,每天早上還固定去游泳的老人,
每個人都羨慕他勇健開朗的九十幾歲老人,
一個人在清早的池裡哭的樣子:
轟轟的水流聲音遮蓋了他的哭聲,
臉上溼溼的有池水也是淚水,
他皺皺的臉上縱橫流著汪汪的水,
嘴張合著,看不出是哭是喊還是換氣,
他站在池裡的水邊,
自己一個人和生活一生的老伴,以及自己的一生,
糾纏著,脫不開身…
我說:
「這有什麼!我也哭啊!想到忍不住也會哭啊!
會哭好啊!如果哭不出來就慘囉!
哭得出來是真性情耶!
看看小孩子不也是想哭就哭?那是不會假的感情呢!
人家說老小老小,老人跟小孩一樣都是真性情,
哭有什麼好笑。」
說的時候,我彷彿也看到我自己:
握著方向盤,關緊了車窗,
一邊開車,一邊放心大膽的哭起來,
哭出聲音來,哭得淚流滿面不去擦拭。
母親過世的時候我意外的平靜,
平靜的陪著她最後的呼吸,平靜的辦完離院手續,
平靜的辦完她所有的後事,平靜的回到自己的家,
打開門,家和半個月以前我匆匆離開時一樣,
而我卻不一樣了,
離開的時候還有媽媽,
回來的時候已經變成沒有媽媽的孩子。
而那時我自己早已當了二十年的媽媽。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
好像是經過了好幾個月,或甚至超過一年,
喪母的傷痛雖然深沉,
但好像是一團沒有消化也不能消化的不知什麼,
梗在心裡、身體裡面,出不來,也無處去,
就這樣被我隨意塞在某個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拿不出來,也不想。
那一天做完節目回家的時候還早,下午三點半左右,
開著車子經過熟悉的街道,
記不得是春夏秋冬哪個季節,
只記得播音室永遠的冰冷讓我總是開著車窗汲取窗外的溫暖,
南部明亮的陽光和安靜的午後街道,
使我想起了曾經和母親一起渡過的許多時光:
我總是挑非假日的白天陪她走動,
或是逛街買布做旗袍、或是小店吃小吃、
或是社區閒逛看花、或是帶到公園紀念館閒逛,
我想起她總是一襲長衫衣袂飄飄,典雅端整的樣子,
也想起她和我坐在大樹下看人來人往的悠然…,
許多許多記憶在腦還翻飛,
閃掠而過的每一個畫面都這樣清晰,
突然,我意識到它們再也不會重來,
此生我們再也不會見面,
我再也不可能和她在電話約好見面,
再也不可能迎接到她見著我時那抹欣慰的淡淡的微笑。
就像無意中碰觸到引信,
我的淚水如同水門開閘一般滾滾而下,
然後抑制不住的從喉頭發出壓抑的哽咽,
騰出一隻手關上車窗的同時,
哽咽已然成為嗚咽,嗚咽又立即轉成哭泣,
哭泣變聲,成為嚎啕。
我的淚水奔流,嚎啕不止,來不及拭淚,
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微微顫抖,
我聽見自己的哭聲在緊閉車窗的車廂裡打轉、激盪、衝擊,
終於在和我喉頭的聲音互相糾纏。
幸好走的是一條車輛及少的路段,
也幸好是在即將到家的時候爆發,
否則我不知模糊的淚眼是否能順利開到家,
只知,嚎啕漸去,哽咽平復的時候我已停在家門口,
所有的聲音都已消失,只剩輕輕的抽咽;
臉上溼漉一片,而身體竟像長途拔足狂奔後的極度疲倦。
回到家洗過臉換過衣裳,躺在客廳的沙發,我很快睡去,
進入一個稀有的極深極沉的睡眠。
好像是從那時以後,
我才真正接受了老去的母親已乘時光長河之舟而去,
而我也終於確定自己是一個可以被依靠的成熟獨立的大人,
即使沒有母親在身邊,我也可以走得穩健。
父親仍在電話的那一頭絮絮說著,
我在這一頭靜靜的聽著他的聲音,
他像一個小孩一樣在說自己的心事,
而我,他最小的女兒,
彷若扮演著一個他的大人的角色,
專心的聽著,也對他說著。
窗外,向晚的天空灰灰的,
隔鄰的孩子放學回家,和媽媽說話的聲音隱隱傳了過來,
好像過去母親來我家時和我說話的情景;
電話裡父親的聲音持續著,在已經冷起來的風裡,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天氣變化很大,又冷又暖,你要注意添點衣服,
不要感冒,感冒就麻煩了,你又怕打針…」
歲月是一條長河,我們都在河上航行,
母親駕的船已行完航程,父親也正在河之末段,
而我,陪著走完他們的後半生時也走完自己的前半生;
所有河上的船都有自己的行程,也終將止航,
在陪著父母老去的時候,
我,也正走在那老去的湍湍河水之中。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