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不是還在?
電子信箱中收到一封信,召喚大家一起回去開跨屆同學會,我約略瀏覽了一下回應的名字,欣喜的發現還有同一個年代的朋友出現,相對於現在仍在就學的學弟妹們,我們真的像隔了整整一代,記憶中的青春仍然清晰,但那樣的年輕卻早已在歲月中消失,不!沒有消失,青春這頑皮的精靈,祂跑到我們的孩子身上去了!
我青春時候都在做什麼呢?稍一回想,往事雖不像滾滾浪濤襲來,卻也如涓涓細水潺潺而至,年輕的我,遊走在幽閉的琴房、亭台樓閣一樣的教室、迷霧細雨的山路、莊嚴靜謐的教堂之間,還有,就是每個星期一定會去的「聖安娜之家」。
「聖安娜之家」在天母,在地圖上,天母距離學校不遠,只不過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要到天母,我們先得搭260或301公車下山道士林,然後轉車到天母,所以每每都得花上一、兩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到達,後來,有同學帶著我們從學校後面走小山路,雖然一路陡坡,但是卻可以很快到達山下,(所謂很快,印象中大改也要3、40分鐘吧!)從此以後,我們就把這段路當作健行或郊遊,約好每個週二及每週四的下午一起走下山,再走到聖安娜之家去做志工。
現在大學生做志工的動機也許很多,除了奉獻一腔熱情之外,也有的是因為需要社會服務的積分等等,這是政府為了鼓勵青年參與社會工作所訂下來的辦法,但在我們那個時代,因為沒有這樣的規定,所以理由就單純多了,回想到那裡做志工的動機其實很簡單,只是因為我所參加的教會團體有這麼一個小組,我也覺得有點興趣,所以就參加了,年輕的孩子在一起做這些事情,多半熱情有餘,堅持不足,所以學期開始的時候還有十幾個人興高采烈一起去服務,一、兩個星期過去,人數就少了一半,剩下的三、四個也開始在一周之中輪流服務,也就是說:每次出現的也許就只有一、兩個人了。
聖安娜之家的創辦人是荷蘭籍遣使會的白永恩神父,白神父在民國三十一年晉鐸,曾經在中國大陸傳教多年,民國三十九年來台灣,曾經擔任教廷駐華大使館的新聞處主任,民國六十一年,神父在天母創建了以收容重度智障為主的聖安娜之家;算起來,我到那裡做志工(那時還叫做義工啦!)的時候,聖安娜之家才成立幾年,可是裡面已經滿滿的都是病童了!
記得第一次到聖安娜之家的時候,有位修女在那裡等著我們,引導我們先認識環境和需要幫助的工作,我們幾個年輕人本來一路上還又說又笑的非常輕鬆,可是一進到房子裡面,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收斂起來,除了那裏的氣氛,撲鼻而來的,房子裡的味道更讓我馬上沉重起來:混合著人體的氣味、不知什麼食物的氣味、沉滯的空氣的氣味,都使我馬上進入現實面;來到之前,我其實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但當我看見躺在房間後面那些較嚴重的孩子時(大部分是水腦症的棄兒),我明白了這不是件輕鬆的工作。
工作人員並不多,依稀記得只有兩、三位,修女解說完了之後也離開了,我們依照指示,從最簡單的餵食做起。
房間裡的孩子分幾種,從可以自己活動,還可以稍微自理的蒙古症、智障的小朋友,到最嚴重的,只能躺在床上等待餵食的水腦症兒童,每一個需要的照顧都不一樣,但除了情況最好的一個女生「小玲」可以自己吃飯,其他都需要餵食,Dannies和Shaggy屬於這一種孩子,有時我們餵完了,還可以把他們帶到旁邊的小小花園去玩玩,給他們呼吸點新鮮的空氣,但幾個星期過去後,工作人員看我們熟練了些,就開始分配我們去為那些水腦症的孩子餵食。
水腦的孩子餵食的方法有時可以用小匙子一點點餵,但有時就需要用針筒慢慢打到口腔,這些孩子往往因為口腔不容易清潔,所以嘴裡的牙齒也都零零落落,有時餵得不好,就會邊餵邊流出來,其實我更怕餵得太快他們嗆到,這時不會用語言表達的他們就會露出痛苦的表情,可是水腦的孩子因為腦部不停漲大,臉部的皮膚都繃得緊緊的,有時候也不容易看出表情來,因此為他們的時候就要非常小心;另外,因為這些孩子的虛弱和不易吞嚥,餵的東西必須很軟,很容易吞嚥,我第一次食不下嚥,就是在第一次餵食水腦症兒童之後。
那一天要餵食之前,先到廚房去領食物,廚房就在旁邊,我進去的時候工作人員正在調配食物,果菜機(現在叫做食物調理機)正在發出驚人的唏哩嘩啦的噪音,我看見他們把麵條、青菜、豆子或什麼看不清的東西通通倒進去,彷彿還加了些牛奶什麼的,不一會兒就倒出一碗碗又濃又稠的東西,這些東西除了營養,色、香、味一應俱無,或者該說,色相不佳、原味原汁,至於加了鹽的味道如何當然我也不知道,端著這一碗食物,我到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身邊,看不出性別的孩子沒有什麼頭髮,躺在嬰兒床上,身體當然比嬰兒大一些,但年紀可能早已不是嬰兒,蓋著被子,他不動,頭很大,大得不成比例,薄薄的皮膚緊緊的繃在頭皮和臉上,皮膚緊到透明,透明得看得見皮膚下面青紫色的一條條血管,甚至頭骨的縫隙,我站到他的身邊,開始用小匙一點一點的往他缺牙的嘴裡餵,邊餵邊流,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碗裡的東西沒少多少,其中還有大部分是流掉了,我有點著急,正好工作的阿姨來到身邊,她約略看了一看,熟練的拿來針筒,將那些半流質的東西用針筒緩緩餵進病童的口裡,被我餓了很久的病童,撐著大大的腦袋,抖顫著嘴唇一樣的等著餵食,我站在旁邊,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什麼,偷偷的擦眼淚。
那天坐車回學校的中途,我們照例在士林一家自助餐店吃晚飯,同伴飢腸轆轆大口吃飯,我面對著餐盤和菜餚,卻一點胃口也沒有,甚至覺得反胃,房間裡的味道、像漿糊一樣的食物、漲大的腦袋、吹彈得破的薄皮膚和缺牙的嘴,所有的畫面和味道仍在我眼前和鼻端出現,說不上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裡難過,接下來的兩天我都食不下嚥。
可想而知下一次要到那裡去的時候,心裡是有些掙扎的,看見這樣受苦的孩子,也因為自己的難受難當,我曾經問過同去的男同學說:「如果天主造物都有祂的意義,那麼這些孩子的意義又在哪裡?」頗有慧根的男生說:「也許他的意義就在讓我們明白自已存在的意義。」懷著一知半解的這句話,我提起了勇氣,過了兩天又按時到了安娜之家。
此後一年,我總是盡量不間斷的到安娜之家服務,甚至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我大四那一年,我還斷斷續續的去了幾次,聖安娜之家的義工行列,到了半個學期的時候,其實真正持續前往的,也只剩下我跟那個有慧根的男生,因為人少,反而不好意思輕易缺席,只要想起那裡的許多小孩和只有少少兩、三個工作的阿姨,我就覺得應該去幫點忙,從學校後山通往天母的小徑上,於是常常只有兩個人的身影。通常,我們是在午后大約一點半左右出發,到達的時候大約兩點半,在那裡待到五點左右再搭車經士林回到學校,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除了餵食,後來也幫忙洗澡,狀況最好的小玲有時候還會指點我們哪個小孩洗過了,哪個比較難洗,可以自己走動的Dannies和Shaggy則在旁邊等我們有空的時候可以帶他們到門外的花園,瘦瘦的我在那個時候開始學習,學著怎樣抱十幾公斤的大孩子到衛生間,先到清理檯換下他的尿布,清乾淨排泄物,再抱著他到澡缸,用肥皂洗好清好,再抱回檯子穿上乾淨的尿布衣物,常常整理完一個孩子,我也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看見他們洗過澡後舒服的樣子,心裡還是覺得很高興,尤其是有些腦性麻痺的孩子,縱然是嘴歪眼斜很難言語,可是還是使勁兒舞動蜷曲的手、扭動著鼻眼、發出咿呀的聲音來表達,碰到那樣的時候,心裡真的有說不出的安慰。
但是當然也有很難過的時候。
記得也是幫一個腦性麻痺的孩子洗澡,他的個子算是比較大的一個,通常我會把他留給男生或工作阿姨,可是那天只有一個阿姨在現場,大家都忙個不停,於是我決定試試看自己能不能幫他洗;那個年代還沒有紙尿布,所以都是用布的尿布,我們得先把尿布包好,然後再用安全別針將尿布扣緊,最後才穿上衣服;那天,在洗完澡包尿布的時候,我已經快沒力氣了,連扣別針的手都開始發起抖來,但,我在要幫他穿上衣服卻看見他的表情怪異,好像哪裡不舒服,我以為他馬上就尿濕或排便了,於是立刻檢查他的尿布,沒想到才翻開尿布,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原來,筋疲力竭的我在為他別上安全別針的時候,竟然失手將別針刺進他的皮膚,他不會說話,無從表達,我也沒注意到,不知道他有多痛!我趕快打開別針重新包過尿布,被別針刺穿的皮膚雖然只在表面,但卻隱隱有些血絲,我低聲跟他頻頻道歉,抬眼見到他的表情,卻是他特殊的「笑容」!他沒有怪我,反而是在謝謝我!在那個時候,我和有慧根的男孩曾經的對話突然浮現在腦海:「也許他的意義就在讓我們明白自已存在的意義。」這些殘障的孩子,果真是天主派來的天使,來啟發我們這些昏瞶的靈魂的。
聖安娜之家的病童中,有些是不會或無法照顧的家庭送來托養的,但有些則是被丟在門口的棄嬰,被托養的孩子還會偶爾有家人探訪,而那些棄嬰則可能永遠不會有人記得,本來他們出生以後就不被歡迎和接受,他們什麼時候要離去也不會有人去關心,只有聖安娜之家,沒有條件的照顧他們,即使在收容的那一天就知道這是無望的,卻仍然用愛來照顧他。
我剛開始去的時候也不認識這些小孩,尤其那些水腦症的小孩,甚至有點害怕,但慢慢熟悉之後,不但認得他們的每一個,甚至知道他們些微差異性情,有時一到那邊,還特地先去探望那幾個常常去餵食的才開始工作,不知道是否是敏感或是一廂情願的誤解,他們看到我也會有高興的表情呢!但這些感情,後來卻漸漸變成我不敢面對的傷心。
水腦症的孩子頭部會漲水,越來越大,有時需要就醫,有時需要引水出來,我每回看見他們日益漲大的腦袋,心裡總是擔心和難過,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死去,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痊癒,終於有一天,我常常探望的那一個小孩不見了,只剩下一張空空的床,一下子會意不過來,我急著問工作阿姨:「小孩換到哪一床了?」阿姨很小心的回答我說:「他到天國去了!」這個回答一下子讓我接不上話,我忽然感受到生死之間原來是這樣脆弱而接近、原來死亡可以這樣接近我們、於來生命可以這樣匆促,這些感覺,在往後一段時間影響了我很久。
但也從那次以後,我沒有再輕易詢問那些孩子的去處,如果哪天去了看見熟悉的床位已經空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些孩子回到天上做天使了。
時光荏苒,這已經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幾年前看見報導說聖安娜之家的白神父去世了,曾經想再到那裡去探望,終於因為南北兩地相隔而延擱下來,不知道三十年後的學弟妹們是否還持續著這樣的工作?不知道現代所謂「草莓族」的年輕人是否還持續這樣的熱情?
天使不在,因為我們不曾靠近天堂;天使仍在,因為我們心中永遠有祂的潤澤;多少年過去,每當我想起那一段聖安娜之家的日子,心中就有許多感謝,因為,那是天主在我年輕的生命中,曾經賞給我的最美的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