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歡迎收聽今日的”心樂夜曲”…今夜,我將陪伴您一起渡過這個美麗的夜晚…》
一旁的收音機播放著習慣收聽的午夜廣播節目,主持人那把略帶沙啞的好聽女中音迴盪在空氣中。
凌晨00:02,門外傳來喧嘩的雨聲。看來今夜是不會有人來了。
走進櫃台,打算先給自己調杯瑪格麗特(Magarita)──
明白這其實只是個藉口,但就是想要堅持到最後。
懷抱著希望等待,然後覺得心願就會在下一秒成真。人類就是這樣自我安慰,盲目地相信著自己的相信。
瑪格麗特在調酒裡面算是基本款的女性飲用調酒。搖杯調製後配上以檸檬汁及岩鹽沾附的鹽口杯,然而我本身喜歡直接以藍柑橘替代原來的白柑橘,酒色也因而染上一抹淺藍。
坊間常常降低龍舌蘭或是提高萊姆汁的比例,增添瑪格麗特的甜度,使其口感更易被飲酒的女客接受。
然而我卻不想因此改變龍舌蘭、藍柑橘及萊姆汁的原有比例,2:1:1的嗆口突顯了龍舌蘭本身的辛辣,帶著自虐心理地將這其實並不讓我喜歡的味道送入喉中。
據說瑪格麗特的由來,是一位調酒師為了紀念他死去的女友瑪格麗特所調製而成的,故以此命名。
而杯緣的鹽粒,象徵著在傷口上灑鹽,提醒自己一輩子都不能忘記這份椎心刻骨的傷痛。
所以瑪格麗特代表的就是一種紀念吧!我看著那抹悠藍,總是不由自主這樣想著──
眼淚。海洋。如果給他們一個顏色,幾乎都會被歸類在藍色之中。
然而沉醉在這抹淚海之中的我,到底又在紀念著什麼呢…
《…那麼現在先為各位播放一首戴佩妮的”愛瘋了”,廣告之後即將進行聽眾的來信點播…》
凌晨00:17。第三杯瑪格麗特。相靠左右色彩繽紛與空無一物的兩個超大型玻璃杯。第九百九十八隻紙鶴。
伸手取出右邊最後一隻沉落杯底的紙鶴,仔細拆開。
粉紅色的紙片,內裡的白底上寫著”希望可以早日找到我的Mr. Right!!”屬名與字跡同樣青澀。
我將被拆解的小小鶴身重新還原,然後讓她降落在左邊那個裝盛著無數紙鶴的大玻璃杯中。
“the Days、the Stories,and the Wishes…”
不定時地營業在午夜10點到1點,陪了我三年時間的這間café & bar,過了今晚我就要與它道別…
小小的空間,讓許多人留下了屬於自己的故事與心願;然而關於我這個店主的部份,始終還是相差了那麼一點──
就像1000片的大拼圖,充滿自信地以為直到完成的那天,一定能夠看出整體的風貌;
卻是直到最後才發現關鍵的那一片仍舊缺失中,徒留下更加空虛的遺憾。
隨手抽了一張紙片,紅色的,是我喜歡的顏色。
聽說一千隻紙鶴可以完成一個心願;而搜集了九百九十八隻背負著不同願望的紙鶴,最後其實我只是想要自私地成全自己而已。
雖然和預想的有點不同…就當是我作弊,最後的兩隻紙鶴就讓我在今天一起完成吧…
“叮咚!”
玻璃門上的鈴鐺聲清脆響起。自然地我轉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個女孩濕淋淋地站在那裡。滿是水珠的小小臉蛋上,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
《…歡迎回到”心樂夜曲”。現在就讓我們來看第一位觀眾的來信…》
凌晨00:22。對於這位意料之外的顧客,第一直覺無疑是訝異。
眼前的女子渾身溼透,白色的連身及膝裙幾乎呈現半透明地伏貼在身上,一頭長髮略帶波浪地垂在頰邊身後,一雙大眼卻閃現著明亮的神采…
『晚安,請給我一杯愛爾蘭咖啡。』
女孩緩緩地拿下了耳中的白色耳機,只是簡單說了這樣一句話。聲音嬌嫩,恍如名模林志玲那種甜甜軟軟的娃娃音。
態度自然從容,彷彿合該如此一般,全然不覺身上不斷滴落的水珠已經在腳下形成一小灘水窪…
簡直就像剛從海底跳上岸來的人魚公主啊…不敢相信即使是如此糟糕的情況,都還是有女人能夠美得這樣驚人。我不禁這樣想著。
「…很抱歉我們這邊沒有賣愛爾蘭咖啡啊…」
發愣的時間並沒有太長。我看著她慢慢朝著櫃台邊走來,然後才像是找回了自己聲音一般回神說著。
『…是嗎…』
女孩來到面前,與我只相隔了一個吧台。只見她視線靈靈地流轉環顧了一下,就像是發現了什麼一般,瞬間眼神發亮。
『這樣吧,費用我照付,請讓我自己做吧!』
女孩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水亮大眼,此刻視線正直直地望向我,臉上笑意甜美…
被這樣的女孩注視著,即使是同為女人的我,心跳仍舊不免跳快了幾拍。
「…」
我先是彎下腰從桌下的抽屜裡拿出一條白色大毛巾。全新的,也忘了是什麼時候買來就放在這裡的。
再將毛巾遞給對方,「請。」接著退出吧台內的位置走出來。
『謝謝。』
女孩笑意更深,接過毛巾後先是稍微擦了一下頭髮,之後便隨手將之披在肩上。然後聰明地接收了我的示意走入櫃台。
女孩洗過手之後問了我曼特寧放在哪裡,便開始煮起了咖啡。接著她拿了一旁一個金屬製的器具,和旁邊一個杯身上畫著兩圈金線的杯子。稍微清洗過後觀看了一下,便伸手取下架上的威士忌,在杯中加了糖包,再將威士忌倒至第一條金線處。
老實說三年前將這家店頂讓下來的時候,這些東西就一直放在那邊了…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怎麼使用,也就一直擱置著變成擺設般的存在。
我看著女孩將裝著威士忌的杯子置於方才那個金屬物品上頭,隨著放進呈現斜角的金屬環中,杯子也隨之維持著傾斜的狀態。向我借了火柴──還真的在抽屜裡找到了一盒──點燃剛好位於杯子下方的酒精座,輕緩地轉動杯腳底座使之受熱。
其間除了交換一些必要性言語,我們只是沉默著無意開口。
女孩的動作從容自在,然而視線卻始終注視著裝著威士忌正在加熱中的杯子,神情專注認真。
也是此時我才注意到她纖若無骨的左手手腕上繫著一條精巧的銀鍊,上面繫著一個大大的銀色小圓球,隨著她的手勢躍動著。雖非鈴噹製品,無聲中卻彷彿聽得見那清脆的悅耳聲響。
我望著她猶如變魔術一般的動作,恍若欣賞一場精彩的表演,十分好看!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著。似乎是差不多了,女孩熄掉了酒精座,將煮好的曼特寧倒入杯中第二條金線處,最後擠上只要開店時都會準備一些備用的鮮奶油──
我看著眼前放在櫃台上、那杯有著黑白清楚分界的美麗飲料,心底忽然有種深深的感動,莫名地油然而生。
『呵…』
女孩無語地將杯子拿近嘴邊,淺淺地啜了一口,隨即瞇起了雙眼,滿足地喟嘆著。模樣猶如得償所願的貓咪。
我一逕沉默地望著她喝過那杯不知該算是調酒還是咖啡的飲品,品味滿室濃郁的獨特香氣…
第一次知道,原來咖啡是會醉人的。
『謝謝妳。多少錢?』
女孩從連身裙的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巧的防水零錢包。白色小巧,拉鍊口延伸出女孩剛從耳中取下、現在掛在頸上的耳機。
這女孩應該很喜歡白色的東西吧…不過這顏色的確很適合她。我這樣想著。
「不用了…」
我望著她淺笑,「給我一個妳的故事跟心願,用來抵妳的愛爾蘭咖啡吧。」
『嘿…』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十分無邪的可愛表情。
「這是” the Days、the Stories,and the Wishes…”對初次光臨的客人的招待,是這裡的傳統…」
我笑了笑,復又開口,「而且今天是營業的最後一天,所以妳也是這裡的最後一位客人。」
『是喔?!』
她把眼睛又睜得更大了,圓圓的讓人覺得她的眼睛到底還可以張得多大啊…
看到女孩這樣不設防又孩子氣的模樣,我不禁失笑出來。
『啊…真的好可惜喔…』
倏地她低下了頭,聲音也暗了下來。豐富的情感變化全表現在那張小臉以及甜嫩的聲線上。
『不過既然妳說我是這家店的最後一位客人,那我應該可以有特權吧…』
當我正在想要對一臉落漠的她說些什麼,只見對方忽然抬起頭來,衝著我又是一抹笑──
笑容大大的綻開,元氣璨然如迎向朝陽盛開的向日葵。
我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無法回神她方才說了什麼。
『那妳可以也告訴我,妳的心願與故事嗎?』
女孩笑了,帶著一抹淘氣和更多更多的甜美。
『只有妳知道我的,總覺得不太公平啊…而且我也喜歡聽故事嘛…
『啊!否則這樣好了,我也為妳煮一杯愛爾蘭咖啡,跟妳交換…這點子不錯吧~~』
眨啊眨的漂亮杏眼,滴溜溜的水亮黑眼珠轉動之間展現無限神彩──
或許是被她的提議收買,又或許只是因為這女孩本身綻放的純真魅力,我發現自己,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微笑,然後點了點頭。
《…接下來為您播放這首,來自聽眾所點播的歌曲…》
凌晨00:54。薄薄的雨聲。廣播女主持人低沉舒服的嗓音。我看著眼前不知名的陌生女孩再次走進了櫃台。
「我…失去了一段記憶…」
然後話語,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從嘴裡滑了出來。
『…』
再次清洗過杯子之後,女孩重覆著方才的動作,準備煮起咖啡。
聽完我的話,對方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
或許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寧願當成是善解人意的體貼。
「我知道我的名字身份,也認得我的父母友人,智力語言跟生活機能等什麼都很正常…
「但三年前那場車禍,卻讓我失去了21到23歲、幾乎是車禍前兩年的全部記憶…我完全想不起來那時候的自己,在那段時間裡到底經歷了什麼事…」
『嗯…』
女孩未停下動作,一邊模擬兩可的回應著我的話語。然而我知道,她正認真地聽著我的說話。
「”脫落性健忘症”…診斷出來的結果醫生是這樣說的…
「他說人類的頭腦是個很巧妙的組織,或許就是因為對於某些不想再記起、或是下意識希望逃避忘掉的痛苦經歷等等,會透過類似這樣的方式,讓人怎麼也想不起來…
「簡單來說就是喪失了一定期間內的記憶;不過既不影響基本智能或是對親友的辨識能力等,所以真要說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就當做那兩年的時間完全空白吧…」
我隨手拿起一旁空空的酒杯,無意識地搖動著,恍若習慣性晃動著那灣小小的蔚藍酒海。
「所以之後三年,我開了這間” the Days、the Stories,and the Wishes…”,我聽著別人的願望和故事,希望有一天能夠找回我自己的…
「每天關門後,我總是在這裡喝著藍色瑪格麗特,傳說這種酒是一位酒保為了紀念他死去的戀人而調製的;在杯口抹鹽,意味著在傷口上灑鹽,提醒自己一生都不能忘記這種痛…
「瑪格麗特對我的意義就像紀念,儘管怎麼也想不起來,但我依然紀念著,空白的那兩年…」
『即使是痛,也值得紀念嗎…』
女孩聽完,只是輕聲地說著。低垂著頭的臉龐,只看到兩排長長的漂亮睫毛。
「正因為在乎,所以才會覺得痛;如果沒有痛,怎麼會了解所謂的快樂與幸福…」
停頓了一下,我笑了笑,「我總是會想:那到底是怎樣的兩年啊,竟會難過到寧可選擇用遺忘的方式來逃避?不過反過來說這不也代表那是至今為止,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嗎?所以我真的好想尋回那時候的記憶啊…
「因為是痛,所以更值得紀念啊…」
『…謝謝妳,讓我聽了一個好故事。』
沉默了好一會兒,女孩對我說了這句話,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希望有天妳可以完成妳的心願。』
「謝謝妳。」
我也對她笑了一下,然後看著她此刻專注烤杯的動作。「妳呢?妳的心願跟故事又是什麼呢…」
『我嗎…』
她抬眼瞄了我一眼,眼色既性感又帶點神秘…
雖然我知道自己是喜歡男人的女人,但那神情真的令我也感到有些心神蕩漾。
『我殺過很多人喔…而且其中一個還是我最愛的人…』
然而她接下來的這一句話,則讓我的心跳再次紊亂。
『他比我大,出現在我覺得人生最絕望的時候;他長得非常非常好看,教會我許多東西,還是教我用劍的師父呢!是那種武俠片裡長長的劍喔~~超帥氣的!!而且也是第一個進入我身體的男人…』
女孩半低垂著頭,一邊烤杯一邊說著,很下意識的那樣。
輕輕軟軟的聲音。表情帶著訴說回憶時,自然流露的虛惘與夢幻。
『之後,我們分開了。我一直相信我們一定會在哪裡再次見面,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
『找到他的時候,他在東南亞一個無人小島上,那也是我們曾經一起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為了任務,我必須殺了他;我跟他說,我們就用劍來決定誰生誰死吧!結果他同意了…
『是在那個晚上,就像今天一樣,雨下得好大好大;沒有月亮,只有旁邊他的小屋裡透出來的燈光…
『劍光在雨中不斷閃動…最後,當我把劍刺進他胸中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應該要高興的:我活下來了,我贏了…
『但事實上我只能看著他在我懷裡死去,然後抱著他的身體,在那場大雨裡瘋狂大哭…
『從那個晚上之後,我開始對很多東西產生懷疑:我懷疑那個晚上我真的大哭過嗎?我懷疑我真的有那麼難過嗎?我懷疑我對他的感情有那麼深嗎?我也懷疑那個晚上其實真正死掉的是我…』
話語停落。女孩熄掉酒精燈,將曼特寧倒入杯中,擠上鮮奶油。
她的目光,落在那杯恰巧調製完成的飲品上。神情既淒涼又寂寞。
『愛爾蘭咖啡聽說是都柏林機場的一位酒保,為他心儀的空姐所特別調製的飲料…那是一則讓人嘆息的悲戀故事,有位作家痞子蔡還以愛爾蘭咖啡為題材,寫進了自己的小說裡…
『它既是咖啡,也是調酒,有人說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美麗的錯誤…
『就像我跟他,在farewell之後的再次相遇,對我來說就是一場,最美麗的錯誤…』
『來,請用!妳的愛爾蘭咖啡…』
就像天晴雲開一樣,女孩一拂方才的淡淡哀傷,微笑著將咖啡杯遞給我。表情豐富動人。
「謝謝…」
我接過她手中那杯誘人的飲品,心情還是難以平復:「妳剛說的故事…是真的嗎?」
如果真是殺手,也未免太可怕了;我從沒想過有天會遇見這種對我來說,只存在小說中的人物──
或該說是不存在於我所在的這個世界裡,非現實的人物與身份。
『當然是…』
女孩沉默地看了我一下,目光清冷:『假的!!!』
說完隨即大笑起來,我發現自己的心跳真的差點停了,只能反應不過來地看著面前人哈哈哈地不斷笑著。
『我啊…一直希望哪天要是可以當演員的話,最好能夠演一個女殺手的角色…』
她笑望著我,整個人樂到不行的感覺,『哈哈哈~~原來我有像殺手喔?!不過殺手哪那麼容易就承認自己是殺手的啊~~』
「老實說一點都不像…可妳很有說故事的天份…」
一時間讓我想起以往這三年我所聽到的…不會其實都是假的吧?還是我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故事啊…只要說的人跟聽的人開心就好了喔…』
或許是留意到我的表情,女孩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妳只說妳想聽”我的故事”,又沒說一定要是真的…畢竟每個人,都包含著無數個故事啊!』
「也對…」
聽過她的話,我釋懷地點點頭,「也謝謝妳讓我聽了一個好故事。」
『呵~就算是殺手,也不殺無冤無仇的陌生人啦…』
她故意開著玩笑,然後伸出指頭指指我手邊的愛爾蘭咖啡,『酒裡沒毒,只是冷了就不好喝囉!』
「呵…雖然我也覺得冷掉不好喝,但我是貓舌頭,怕燙…」
我遞給她一張小紙片,「寫下妳的心願吧!然後折成紙鶴,我想…有天它會實現的。」
『我的心願嗎…嗯…』
她拿起筆,看著天花板想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才提筆寫下。
《…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夜裡,感謝您繼續收聽今夜的”心樂夜曲”…》
淩晨01:27。沉默的空間裡只有沙沙沙的紙筆書寫聲。
我也低著頭寫著。想起在“the Days、the Stories,and the Wishes…”最後這一晚,決定等待果然是對的。
『好啦!放哪呢…』
女孩將紙鶴放在左手掌上,小小鳥兒展開的翅膀像是降落也像正準備飛翔。
最早以前我以為紙鶴就一種折法,但後來才發現其實各有不同;當然有人不會折,通常我都會幫對方完成,也有人告訴我,是在這裡才學會怎麼折紙鶴的。
女孩的折法剛好跟我一樣。雖然我後來也學會了其他紙鶴的折法,但最喜歡的,仍是原本就會的這種。
『這個?這個?』
右手食指指了指右邊空空那個,又指指左邊滿滿那個,眼神發亮:『哇!好多喔…這裡有一千隻紙鶴嗎?』
「差我跟妳這兩隻,就滿一千隻了…」
我說完話,剛好手上的紅色紙鶴也完成了,我指了指左邊的:「請放在這裡就可以了。」
『呵!』
女孩好像覺得很好玩似的,將手掌一傾,掌心中的紙鶴便翩然落入大玻璃杯中。
看著只有一隻紫色紙鶴落在透明的杯體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種虛惘的美麗感。
「“the Days、the Stories,and the Wishes…”謝謝您的光臨,也希望您的願望可以成真。」
我對女孩說著這句以往在這種時候總會習慣說出的話語,然後將手中的紅色紙鶴放入杯中──
第一千隻紙鶴。希望真的能夠被實現的我的心願。
「嗯…不介意的話,我就直接看妳的心願了喔…」
一直以來我都是像方才那樣的深夜時刻,一個人聽著廣播,拆解一個個由紙鶴所背負著的人類心願…
只是有些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想知道,關於這個女孩的心願又是什麼?
可會是她說的,想當個飾演殺手的可愛女演員呢…?
『啊啊啊!還是妳先喝咖啡啦…』
聽過我的話語之後,女孩小小聲地叫了一下,試圖轉開話題的小臉上飛上一抹淡紅,『我會不好意思啦…』
「呵…既然如此,謝謝妳的愛爾蘭咖啡囉!」
說完,我隨手拿起一旁的杯子,好奇地啜了一小口。
嗯…溫度雖已退去大半,上層的鮮奶油也稍微溶糊,但那道冰冷,混和著杯中尚且溫熱的飲品,在口中形成一種非常奇妙的感受。
既是美酒,也是咖啡,兩者完美的結合,諧和地襯託出彼此的香醇,再加上鮮奶油的冷熱溫差,讓我忍不住發出喟嘆。
「真的很好喝呢!原來這就是愛爾蘭咖啡啊…」
真的是天外有天啊…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原來還有這種飲品。
『是啊!不是我自誇,外行人做的愛爾蘭咖啡真的不能喝呢~~』
女孩驕傲地仰起小臉,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
「呵…」
我笑了笑,然後喝完杯中的愛爾蘭咖啡。整個人有種微醺美好的飄浮感。
「之後有時間我會去學怎麼煮愛爾蘭咖啡的…但現在我想先看妳的心願啊!」
我滿足地將手中的空杯放下,抽張面紙擦了擦手,口中仍殘留著淡淡的餘香。
『呵,請吧…』
女孩略略彎身向前,雙手至於吧檯上托住下巴,笑瞇瞇地望著我。
《…在稍後的廣告之後,將為您播出今晚最後一首歌曲…》
凌晨01:46。只有兩個人的這方屋子裡。滿室飄動著似有若無咖啡與美酒調和的好聞香氣。
於是我探手拿出大玻璃杯中的紫色紙鶴,然後小心輕緩地打開…
「咦?妳…」
在看過紙鶴上的句子之後,我倏地瞪大眼睛望向她,腦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
(…是那個人啊…還有那句話…那些事…是啊…我怎麼會忘記呢…)
身體的痛,完全不及心裡的痛…
(原來如此…)
手中的紙片飄然落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心願實現的同時,最後我所看見的,依舊是女孩的那張小臉,依然那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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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樂夜曲”感謝您的收聽,今晚為您播放的最後一首聽眾點播歌曲,是五年前來自日本團體w-inds.,與韓國團體BIGBAND隊長G-Dragon跨國合作的歌曲”Rain is Fallin’”…》
凌晨01:49。屋裡,空氣中仍殘留著愛爾蘭咖啡的餘香。
屋外,大雨如同將要淹沒這城市一般,無止無盡地落下。
蹲身,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個女人。確定對方死了以後,我站起身來。
用披在身上的白色毛巾,擦著在這間屋裡碰過的一切。
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是一句很實際的話──
因為失誤,往往就發生在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殺手不殺無謂的人。因為殺一個人,是很麻煩的事。好的殺手不做無謂的事。
殺手不輕易透露自己的身份與姓名。但對於要殺的人除外。
殺手的個性與類型各不相同。而我,就是這種。
滅門血案。獨活的女兒。孤兒院。自殘。
陌生男子。共同生活。成為殺手。報仇。
從在這個世界上失去家人的那一刻之後,我不信上帝。
祂遺棄了我和我愛的人,所以重生之後,我信奉的是惡魔──
因為我沒有感情。而殺手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
我自認是個A級殺手。擅長用毒。至今達成率100%。失手率零。
言語,面容,身體,手段;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我的最佳武器。
然而對我來說,我給自己的封號”A級殺手”,意義不僅僅於此:
什麼任務我都接。什麼樣的人我都殺──
殺手這個身份,只為授命殺人,所以存在。
上至子孫滿堂行善鄉里的近百歲人瑞夫婦。下至一歲不滿還躺在嬰兒床上熟睡的小娃兒。
貌似和平安樂的表相背後,殺意以無法被想像的理由存在。
然後,四面,埋伏。
有人說寧可得罪一百個君子,也不要得罪一個小人。
如果問我的意見,我想給這句話加個但書:
那就是,不要得罪一個有錢又狠毒的小人。
財產爭奪。政治糾紛。情慾仇恨。
原因幾乎都落在這上頭。
什麼為了至親至愛報仇這種小說裡讓人感動的理由,現實裡至少我還沒碰過。
所以不要懷疑,人性的醜惡與醜陋。
小孩子並不真的單純天真。相反的他們是最利己主義的動物,為達目的用盡各種方法。
大人呢?只是比較懂得用漂亮的藉口跟理由去包裝而已。心機,深沉,偽善。
忘了在哪聽過:人類是這個地球上最不需要的一種動物。我深有同感。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善良的人。還是你可以告訴我誰一出世就懂事體貼完美無私?
那你說可憐的人呢?請不要忘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
所以,每個人都有值得被殺的理由。我說。
就像每個人心中都存在過的殺意。只是有沒有那個機會被實行而已。
存在九十九個人口中的好,和只存在於一個人眼中的惡,這之間並沒有什麼相等關聯性。
於是有人可以用錢請醫生,當然就有人願意花錢買殺手──
只是一個求生,一個判死罷了。
就這樣,我一直以為殺手是最適合我的天職。
找一個最適合送目標上路的方式,成事後冷靜湮滅一切證據,這比任何遊戲都要具挑戰性兼且迷人。
就這樣從15歲正式成為殺手的七百多個日子裡,我深信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直到三年多前,我接下那個任務,目標就是那個人。
在那一天,那個夜裡,雨真的下得好大。
我喜歡雨。越大越好。彷彿能將這個世界一切洗清洗去的那種。而那次正是那樣。
防水的白色MP3裡,裝著第一次買來時就裝在裡面的,唯一的一首歌:
聽歌殺人,這是我的習慣之一。要說是個詭異的癖好也好,隨便你怎麼說。
那是一首日文歌。聽不懂。只是去買的時候剛好聽到店家在放著,於是請櫃台小姐幫我裝進去──
『…Rain is fallin’… Over you and me…』
正是此刻懸浮於空間中的這段樂音。
只因為,我喜歡這句唯一聽得懂的歌詞。
傾盆大雨。原來那個人回到了教導我成為殺手的那三年,東南亞某個他買下的小島上。
劍影閃動。水色的雨不停落下…最後的最後,紅色的雨在我眼前漫開。
就是這晚之後,我對很多東西開始產生懷疑──
而我最大的懷疑是,我已不在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自己。
在那個島上,我親手埋葬了那個人,然後決定尋找那個想取他性命的人。
我有錢,也有時間,於是查出了那個人與我分開後的情況。
在那一千多個日子,我用了將近一半的時間了解那個人與我別後的生活。一邊,追尋,思索。
我追尋那個想買下他的命的人。我無法向誰確認對象是否正確,但心中的答案一天比一天肯定。
我思索著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那個人不是我的誰。只是一個教了我三年、讓我成為殺手的殺手而已。
其實殺手是可以退出組織的,只要某些條件滿足:例如組織已從此人身上將成本回收之後。
但相對的,身份就變成了普通人,不管前身在殺手社會中多麼身份崇高讓人敬畏,既往不究。
沒有殺手會去殺另一個殺手。這是行規。但只要成了普通人,誰都能買你的命。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當那個人跟我說起這件事時,我還問了他為什麼有人會選擇退出組織。
隔段時間收到組織的指派任務。除此之外還可以選擇是否接下一般任務。
時間很自由。而且算是高風險行業,所以收入很高。就連想要結婚談戀愛都無所謂。
我覺得這簡直就是完美的職業啊!那時我說。
『有一天妳就會知道了…』
然而那個人只給了我一句話。
在這些日子裡,就像這樣我一點一滴地想起,關於那個人的這些事。
那個人的聲音低沉好聽,說過的大半不是殺手組織的事,就是用毒知識。自己的事很少很少。
高瘦的身影,幾乎都穿著黑色長袖襯衫與牛仔褲,舞劍時就像一道黑色的閃動的疾影。
長得比我所有見過的人都好看,尤其是那雙眼睛,恍如世上一切溫柔凝聚而成。
當時我甚至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因為他說,成為殺手之後,就等於捨棄了以前的身份與姓名。
而成為殺手後自己決定的封號,他只告訴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我不知道對於那個人來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然而我記得,我們分開的前一晚,他說了他想退出組織,還說了他的夢想。
我仍記得,那個晚上當他第一次進入我的身體時,那種如同被撕裂的痛。
我還記得,隔天醒來屋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只過了不到一晚的時間。
我也記得,最後一次見面大雨未歇的那個夜裡,他終於告訴我代表他身份的那兩個名字。
(我想每天都對她說”我愛妳”。我只想一輩子保護她…)
然而為什麼我能記起的事情,有些人卻記不起──
例如那個被我所殺的那個人的心願。
那個他在晨星滿天的夜裡,帶著幸福的微笑與口氣,告訴我的願望。
9歲。小學。被欺負。班上小公主。慰問。暗戀。轉學。
國中。家族出遊。連環車禍。獨活。成為殺手。空虛的生活。思念。
與我別後的生活,原以為總算圓滿了自己當時的夢想,沒想到我所查出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退出組織。義大利旅行。相遇相戀。回到台灣。閃電結婚。
婚後幸福生活。一年多。離婚協議書。不告而別。不知去向。
如此短暫的,26歲的人生。卻是第一次,有一個人,讓我的心,為他,痛。
我蹲下身子,將地上寫著那個人心願的紫色紙鶴撿起。揉掉。放進口袋。
我看著女人屍體臉上的表情。我相信,那一千隻紙鶴已幫她將心願完成。
『…Rain is fallin’… Over you and me…』
閉上眼睛,傾聽著這首歌曲最後一遍重覆的這句歌詞。
「我叫阿七。如果有下輩子,記得來找我報仇…」
張開眼睛,我對著地上冰冷的屍體說了這句話。然後起身。
殺手不殺無謂的人。但是憎恨的人例外。
殺手不輕易透露自己的身份與姓名。所以我讓自己成為送對方上黃泉路的死神。
殺手的個性與類型各不相同。而我,就是這種。
關燈。開門。
黑暗吞沒了空間裡的一切。
空氣中依然繾綣著愛爾蘭咖啡獨特的濃郁氣息。
躺在地上死亡的女人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曾經被一個男人愛了10幾年…
然而最後她卻買殺手殺了男人。當時離開的原因,只因為那男人發現時已是癌症末期。
走出門外,雨水依然鋪天蓋地漫延在,這座城市的夜裡。
開啟MP3。方才在耳邊迴盪的旋律,此刻再度響起。
說不上喜不喜歡,但就是想聽…
特別是在這樣下著大雨的時候。
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卻還是一直在走。
毛巾剛剛被隨手丟到某個街角垃圾桶裡。回到了來時的狀態。
然而有些東西,是怎麼也回不去了…
(…Rain is fallin’… Over you and me…)
(有一天妳就會知道了…雖然從我這個殺手口中說出來很可笑,但我想,這就是愛吧…)
走在雨裡活著的女人可能也永遠不會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老實說真的覺得很可笑,卻又十分真實。
(為了你,所做的這一切…這就是愛嗎?)
可以的話,真想問問記憶裡說著那句話的男人。
然而記得的是,這首歌,其實是一首歡樂且動感的舞曲。
記得的是,成為殺手那一天,想起的是日本物語中,為了見愛人一面決心縱火的阿七。【註】
記得的是,那份越來越強烈、早已無處可去的心情。
記得的是,在那一瞬間才恍然明白的感情,以及再也無法被實現的願望──
(我想要死在我愛的你的手裡。我只想你愛我…)
在冰冷的大雨中,越走越遠。
只剩下雨夜的MP3裡,不停重覆被播放的歌曲──
…Rain is fallin’ over you and me…
【註:八百屋阿七物語,日文原為”八百屋お七”(やおやおしち);八百屋為日本販售蔬果之商店泛稱。其故事訴說日本八百屋之女阿七為了躲避江戶大火逃入寺廟,卻因此與廟內一名恃童相遇相戀;由於太過思念對方,一年後竟然放火,只為製造與戀人再次相遇的機會,最後被定罪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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