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北宋 李之儀‧卜算子
坐在床沿,細看著眼前那張熟睡的嬌顏。
長長的眼睫,勻酣的吐息,秀挺的鼻樑,細嫩的粉頰,還有那張連睡著時彷彿都微微笑著的美好唇形。
輕柔地拂開幾綹散落的髮絲,拿下額上覆著的巾布,手背傳來的溫度已經減退了不少,頓時讓我放心了一些。
動了動有些發酸的脖子,望望這方小小的潔淨的斗室,想想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彼此不遠處生活著,卻到了今日才得以相見相識。
想到這裡,嘴角很自然地揚起了笑意,視線終究還是回到了眼前那張令我愛憐入心的面容上…
龍伊,我朝思暮想卻始終無法相見,牽繫我心的人兒。
月華柔柔地灑逸入窗,彷彿也懷著無限眷戀地停留在那絕美嬌俏得讓人心憐的小臉上,伸出手指點點那微鎖的眉心,難道連夢裡都睡得那麼不安穩嗎?緩緩地隨著目光輕撫描繪過眼前的容顏…
最後停留在那張微啟的粉色唇辦上。
低下頭,閉上眼睛,只想在這美好的夜裡偷偷地留下一吻再離去──
我並不是君子,在戀人的面前,我只是個滿腔愛意的癡情傻子。
「慶太…」恍若耳語般低沉輕柔的嗓音,就在兩唇即將觸碰的瞬間,如同禁語般打破寂靜的空氣。
這個名字的主人,可是那個讓我嫉妒又羨慕的男孩?
心中響起已然不知重複過千百次的無聲嘆息,我悄悄地吻上那光潔漂亮的眉心,不留聲息地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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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將近,廣凌宮一如以往沉靜安寧。
然而這僅是從外面看來…其實在華麗的屋房中,有三個少年此刻心情正惴惴不安著。
「少爺…你真的要去嗎…」先開口出聲的依然是輝,只是此時他的眉頭卻皺得死緊,彷彿天就要塌下來了一般。
右典和涼平則沉默地回視了他一眼,擺明都是嫌他多問。
「少爺,今天我聽見蘭香苑ㄚ環那邊傳來消息:由於尚書似乎受了風寒身體微恙,所以舞衣公主大概還會在尚書府待上十天半月,沒有預計中那麼快回來…」右典說著,一邊看著涼平那恍若未聞的漠然表情,雖然他清楚現在只有龍伊的名字才能牽動涼平的心情,但該說的還是要說清楚才行:「雖說如此,但深夜帶著少爺至蘭香苑仍有極大的風險,所以有三點還要請少爺多包涵遵守。」
「說吧!」這樣惜字如金的冷淡,反而顯示出涼平現下的心慌以及原本身為皇子那種唯我獨尊的凜傲貴氣。
「第一,皇城夜裡難免有許多駐守小兵,希望少爺遇上時千萬別出聲,一切由我來應付就成。」聽來有理也沒什麼好反對的理由,涼平點了點頭。
「第二,為了少爺你的身體,也未防白日更容易被人發現的風險,請少爺最晚寅時一定要離開蘭香苑回宮歇息。」遲疑了一下,涼平簇了簇好看的眉頭這才不甘地點頭示意。
「第三…為了降低少爺你身分被發現的危機,請換上這個再前往蘭香苑…」
由於涼平始終低垂著頭,所以當他聽到右典這句話說得越來越小聲遲疑時,他下意識疑惑地抬頭探望──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件一般宮女所著,長及鞋屢的淺藍色輕薄絹服。
高懸於天的月兒微微被一片黑雲遮掩住,隨即卻又綻開了皎潔的光芒。夜風則悄然透窗吹拂著這一室恍若被凍結的奇妙氣氛。
三個少年動也不動地僵立在那裡:只是右典跟輝是看著涼平,涼平則是看著眼前那件置放在右典手上,疊放整齊的女子服裝。
「…」面對著涼平的沉默,一向冷靜肅然的右典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現在的涼平,不再是以前他所認識那個向來溫雅淡漠的謙謙少年,對於涼平下一步的反應,右典完全沒了心思頭緒。
「好吧!等我一下。」不知道過了多久,涼平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結果下一瞬間右典手上的衣服便跟著涼平離去的腳步一同消逝。
「啊?」只有輝還傻傻地瞪大眼睛不自覺驚呼了一聲,還好音量這次是小了許多;而右典則繼續佇立在原地…
不過這次則是因為被嚇傻了,所以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
「…可以了,走吧。」正當右典跟輝像兩尊石像一樣還愣在屋廳裡愕然呆立時,忽然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房門響起傳來。
「哇…」輝將原本就已經圓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名符其實成了一個只會發出單音節的石化呆瓜。
不過這廂的右典也沒好到哪裡去,兩眼發直的傻愣模樣,恐怕會讓所有平常見了他那副俊酷模樣就不住臉紅的宮女ㄚ環們,當成這一輩子最大的笑話。
面前的涼平將長髮解下,只在髮稍處稍微鬆鬆地結起,幾縷細緻的髮絲便自然地垂落在胸前,隨輕風撩媚地飄飛著;面若冠玉的清秀臉龐因為這一身裝扮,憑添兩抹羞怨的紅暈。俊雅秀逸的五官還有比一般男孩清瘦的身型,即使不抹粉撲妝而僅僅只是身著這一襲普通衣裝,都比任何右典跟輝所看過的真正的少女更加嬌柔動人。
天啊…原來天底下確實有著比真正女子更漂亮絕美的男子,這幾天右典真的算是大開眼界了!那樣的身影姿態,足以教男人傾國傾城只為博君一笑也情願捨身追隨!
「你們倆看夠了沒?右典你帶路吧,子時已到,現在動身應該是最安全了。」涼平不意地出了聲,或許是因為身前這兩個少年癡呆的反應,他的聲音也顯得更加冷酷了。
自幼打小被人誤認為女孩就已經夠讓他不悅了,現在還因為情況緊急而被迫換上女裝,涼平此刻的心情真的是複雜到了極點。
「嗯,好吧…少爺請跟我來。」不愧是右典,聽見涼平出聲,隨即便恢復了平時冷靜的模樣:「輝,那我跟少爺過去蘭香苑了。今晚你就按照少爺指示先在廣凌宮守著,若有什麼事情就隨機應變吧。」
「喔…」看來輝還沒從這個”驚艷”中回神過來,整個人還是傻傻地直盯著涼平。
關上了門,右典忍不住再偷望了一眼身後沉浸在月光底下的細緻臉龐…
方才一瞬間胸中似乎也有種被震擊的恍惚感:這種怦然心動的感受…讓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往蘭香苑前去的路上,如右典所言真的遇到了三兩個守夜的值班小兵,然而或許是已經習慣了不分晝夜皆有可能被招喚,身為御醫的勞苦辛勤,他們只是稍微瞄了一眼右典身後一直低垂著頭身著淺藍薄紗的小宮女,然後對著右典尊敬地點了點頭,就沉默地讓他們過去了。
在他們眼中或許正猜想著不知道是哪個達官貴人身體又出問題了,總之右典跟涼平這一路上比想像中還要來得輕鬆簡單。
很快地前方便是蘭香苑所在了,涼平忍不住焦急地抬起了頭,心切地只想趕快見到心底掛念的人兒;腳步比方才略略急促地穿過了花廊幽徑,出現在眼前那一幢小小的矮屋,在矇昧的月光下更是簡陋樸實得讓人心憐。
來到小屋門前,右典伸出手探了探門,寂靜的夜裡,即使只是”叩叩!”的木板敲擊聲都顯得特別清晰驚心。
沒有多久,門扉”咿呀─”一聲便被緩緩拉開了,出現在門後的,正是虹宜那張有著一雙楚楚大眼的清秀臉龐。
右典無語,迅速地往左右掃視了一下,便側身讓身後的少年先行進屋。
「參見世子…」望著一身淺藍色宮女衣裝打扮的涼平,虹宜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彎身作揖。
顯然反應比右典跟輝兩人靈敏多了,一下子便回神過來。
「虹宜姑娘不必多禮,妳只需跟著輝喊我少爺即可。」話雖是對著身前虹宜說的,眼光卻始終焦著在身後臥躺於素簡薄衾的硬冷木床,臉色蒼白的人兒身上──
忍不住又是一個擰眉,望著那個此刻就在不遠面前昏沉不醒的單薄身影…
彷彿這一生,便已注定要為著那人,無邊無際地掛心憐疼,然後至死方休。
「少爺…那龍伊就交給你照顧了,我和虹宜先出去,待寅時一到再過來接你回去。」聽見右典說完,涼平點點頭,逕自往龍伊的床邊走去。
身後木門輕輕地被帶上,涼平伸手緩緩地心疼地撫上眼前那張倦倦的孱弱臉龐…
「龍伊…」只是喚了一聲,淚水便成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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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平少爺沒事吧?方才看來,他的臉色其實沒比躺在床上的龍伊好上許多…」坐在不遠處涼亭內的虹宜單手支著頭,有些不安地說著。
透過糊紙的格狀窗櫺間,搖晃的昏暗燭光剪影出一道哀哀的身影,似乎正坐在床沿處低頭細心照料著。
「先前由於害相思茶飯不思睡臥不寧,讓我跟輝都十分憂心;在聽見龍伊因為他的關係驚嚇之後臥病在床,一時憂急攻心,昨晚昏眩到今晨才轉醒過來,結果醒來之後的第一句話竟然還是要過來見龍伊…」右典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原以為他是最寡情之人,沒想到竟是最癡情的傻子。」
「這樣也好…對天下眾人薄情卻只對一個人專情,這樣的感情才勇敢得最讓人佩服,」雖是這樣說著,但虹宜的臉上卻無半絲笑意,清和的聲音更顯憂心:「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他的真心…畢竟在得知真相之後,我想就算是涼平…或許也只能這樣放棄龍伊吧…」
「誰知道呢?」望著天上皎潔的明月,那靈靈的月光竟也如刀刃一般森寒冰冷,淡漠如右典都不免心裡困惑了,為何上天總愛折磨世間多情人?「不管如何,涼平對龍伊的感情,注定是要受盡苦難吧…」
「或許吧…除非有天他對龍伊完全不在乎,那他的感情也就解脫了…」虹宜也累了,輕輕地趴在桌上;夜裡露氣沁寒,然而身體上的疲憊早已抵卻了這樣的冷,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也許這天很快就會來了吧…」
「嗯…」無意義地應和著,右典輕探著虹宜的肩想叫喚對方回房歇息,才發現眼前的人早已昏昏睡去…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強打精神,靜靜地守望這屋內屋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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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右典調配的草藥發揮作用,抑或涼平整晚細心照顧的關係,隔日午後偷偷地從蘭香苑探視回來的輝,傳達著龍伊高燒已漸漸退下的好消息。
涼平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再次開口的語氣仍是擔憂:「雖然如此,但龍伊還是昏迷未醒…」
「少爺別擔心,以這樣的情況看來,龍伊很快便會醒來了,請你還是多保重自己的身體為要。」右典還是不免出聲提醒著,深怕之後連涼平自己都病倒了…
那龍伊可沒有辦法反過來照顧他呢!
「我沒事的,不用擔心…」夜裡歸來之後,疲憊未眠的右典和涼平眼眶下都浮現著淡淡的黑影,而獨自留守在廣凌宮的輝也是徹夜提心吊膽著,只是間或打盹忽又驚醒,於是三個人上午全部各自回房補眠,直到午後日頭高掛時才又醒來。
「只希望龍伊可以趕快醒來,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望著窗外翠綠的宮庭,涼平的眼神卻全然無心欣賞,空茫的目光只遙遙地眺望著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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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一到,右典跟涼平又悄悄地離開廣凌宮,隨同朝向龍伊跟虹宜的小屋前去。
今晚涼平換上的是鵝黃色素雅絹服,很顯然地右典跟輝這次進步多了:起碼發愣的時間比起昨晚縮短了許多。
一路上仍是十分平靜順利,心情上也較先前安穩許多。
待涼平進入龍伊屋內後,這次右典不忘順手從房內拿出一件披衣交給虹宜:他可不希望下次變成輝要硬拖著他出來,畢竟”夜間巡診”真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轉頭打了個呵欠,光是這兩天日寢夜醒的紊亂作息就已經讓右典覺得十分疲倦,一思及此便更加佩服屋裡的涼平了…
他應該是連白日入眠也睡不安穩吧?只消觀望過涼平的神色,醫術深厚的右典馬上便能察覺出來。
然而何以如此還能有這樣的體力來支撐下去呢?右典真是全然參想不透。
也或許只有深陷感情者才能靠著心中不滅的熱情,用力地燃燒自己的生命體力無止無竭地付出,才能打破一般的常理,超越極限地能人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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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將至,小屋的門無預警地被推開了。
從門後走出的,是身著鵝黃色宮女薄紗的涼平。儘管秀逸的臉上顯露出疲睏之色,但那張中性的溫柔臉龐卻仍足以令人心神盪漾。
「龍伊的燒已經退了,我想晚一點應該就會醒來吧!」聲音很低很輕,臉上瞬間放鬆的柔和線條顯示了最真切的安心。
方才也忍不住打了個小盹的右典了然地點點頭,進了小屋之後看視一下床上歇息的人兒沒一會兒便退了出來:「高燒已退,再過不久應該就會轉醒,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嗯...」連日以來涼平的嘴角終於揚起淡淡的笑意,「你們也辛苦了。」
虹宜輕輕地搖了搖頭,「其實最辛苦的就是少爺你啊…深更半夜,還是請你趕快回宮休息吧!」
涼平沉默著,緩步來到先前右典和虹宜守望歇息的小亭中,撿了張面對不遠處簡陋小屋的石椅移身坐下,「我想要在這裡再待一會兒…」
(因為不知道下次再來會是什麼時候了…)涼平的眼神凝望著那扇透著昏矇燭光的糊紙窗牖,掩藏了他心中未完的幽幽話語。
「少爺…我可以冒昧請問你幾個問題嗎?」在沉默之中,虹宜忽地開口。
涼平的眼光這才離開轉向發聲處,在幽暗的月光下,虹宜那雙水亮大眼認真地注視著涼平,直射過來的專注目光使得那雙燦亮如星的瞳眸增添一股攝人心魂的魔力。
「虹宜姑娘請說。」然而涼平只是平靜以對,和和的外表已然回到先前那個淡漠秀逸的爾雅少年。
「你接連兩日夜裡冒險前來,可是由於龍伊因你的關係高燒昏迷在床,讓你心生愧疚於是才前來照料嗎?」直接尖銳的話語,讓一旁無語的右典心頭一驚。
「我承認都是因為我無心誤解的關係才使得龍伊飽受驚嚇臥病不醒,我也的確深感歉疚…」涼平的眼光直直地回望著虹宜,坦率清朗得再無一絲遮瞞,「但今天不管是不是因我而起,我都會趕過來…因為我不能失去龍伊。」
「少爺與龍伊之間不過就是一面之緣,何以說得如此情深?」語氣裡隱隱含藏著不以為意的嘲諷,或許虹宜也把自己看成是生性風流的紈絝子弟吧,待承歡生厭後便打入冷宮移情新人…涼平並不責怪虹宜的想法。
「說來或許妳也不信,當我先前在與宮女嬉戲卻無意失手抱住龍伊後,我竟然無法遺忘那張讓我心憐的嬌弱臉龐,以及那抹纖柔的月牙色身影,然後就這樣不知不覺隨著時日纏繞心頭…」停頓了一下,涼平的眼光彷彿沉浸在回憶之中,眸光柔和似水,「那日池邊相會初時我也沒有發現,是在看見那道匆匆奔離的背影才驚覺原來那正是龍伊…正當仍在開心於這再次的相遇,就聽見妳在同日夜裡帶來的消息…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龍伊對我的重要性,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很明白確切地形容那種牽繫我心的心疼感覺,但我只知道:龍伊是我今生唯一不能失去。」
「我相信你,要不是這樣的心意,沒有一個堂堂男子願意卑屈地換上女裝,只為見著一面夜裡冒險前來…」虹宜微微地笑了,其實這主意也是自己想出來的,這樣的測試若非癡摯情深之人絕對無法做到…
然而下一瞬間,和緩的語氣驟變,「雖然如此,但我還是必須勸你放棄龍伊…因為少爺你真的是個很善良寬厚的人,請相信我跟輝都是為了你好,畢竟有很多事情並不只是表面我們所看見的那樣簡單而已…」
涼平只是定定無語地回視著虹宜,那樣堅定的眼光完完全全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誠實告訴你:除了輝先前所言,龍伊因為我弟死去的關係,決意終身不嫁之外,從那之後也不願再開口說話,如同啞巴…」
「還有嗎?」彷彿這是個不成理由的理由,涼平安穩平靜的神情未有絲毫改變。
「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就是龍伊…」
「就是龍伊他是個男孩,對嗎?」涼平不意地出聲,打斷並接續虹宜未完的語句。
天上的月光還是一樣皎潔森冷地洩落灑溢,而小亭內的右典跟虹宜則驚訝地看著噙著一抹和和笑意的涼平…
(原來…這就是一直被隱藏著的,你不為人知的秘密…
龍伊…龍伊…
從此從此你也是我心中,最美麗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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