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清, 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 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 還如當初不相識。
─唐 李白‧三五七言
望向窗外,今夜無月,頭頂是一片深沉的闃黑色天幕。
癱坐在雕花木椅上,我卻第一次茫然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眼睛在不習慣的初次落淚後發酸,因為焦急不安而慌亂地槌打牆壁的右手也有些疼痛,不知怎的連頭也感覺有些昏沉起來…
但是這些,都不及此刻我心底如針刺火燒般的難受──
因為我無法陪伴在現在最思念的人的身邊。
龍伊…龍伊…龍伊…
於是我只能在心裡,一次又一次的呼喚。
原來思念一個人就是這樣,像是把心分一半給對方的感覺。只要他痛,自己就痛;只要他笑,自己就笑;只要他滿足,自己就什麼都滿足了。
而是不是愛一個人也只是這樣?就是把魂魄也交給對方希望彼此交換。如果是好,願意將幸運加倍給他;但如果是壞,就情願自己一個人承擔。
只想關心他保護他取悅他,努力不讓他難過不讓他擔憂不讓他心傷…
全心全意只為對方,就算是雙手奉上全世界都嫌不夠想要再付出更多──
或許這就是我的愛,我只能給得起這麼多。
龍伊…知道嗎?是情結也好,是情劫也罷,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在那一天的我們能夠這樣相遇。
雖然相思煎熬,雖然愛情難懂…
但是我衷心感謝上天,至少在這個廣漠的人海和時光的洪流中,我們得以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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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典──」午后的廣凌宮先是被一記石破天驚的宏亮嗓門給打破寂靜,接著相差不過一秒便聽見雕花木門給用力推開的聲音。
宮外鄰近處樹梢上的鳥兒又被嚇飛了一大片,仔細一聽還可聽見啪啪啪振翅齊飛的倉皇啼鳴。
難得閒暇雅興的右典正在黑壇書桌前揮毫練字,好好一首范仲淹”蘇幕遮”的惆悵情思就這麼給硬生生地打壞,他漠然地放下筆,冷冷的眼光直接朝著發聲處橫掃過去。
平時涼平就待輝和右典極好,可由此處右典在房中練字的情形略見一二。雖說他們的居處就在廣凌宮旁側的小室裡,但宮內如書房等地只要兩人想使用,涼平也欣然允許。即使自古宮中身分階級苛刻嚴謹,然而廣凌宮中向來甚少有外臣來訪,連皇帝及太后也極少來走動,因為這個溫文儒雅的皇子向來讓人放心,再者淡漠偏靜的涼平也不愛與人交際往來。
「呃…」爽朗豪氣的輝這才發現自己的大嗓門似乎又闖禍了,然而他已無心顧及不遠處正朝自己走來的灰袍少年那冷冽的殺人目光,只是趕緊將身旁的涼平扶坐在雕飾精美的木椅上。
「方才少爺跌坐在蔚映池邊,不知是否哪裡摔傷了?扶他起身之後就一直好像這樣有些失神的樣子…你趕快幫少爺看一下啦!」萬千大軍當前可能連眉毛也不會皺一下的輝,此刻卻焦急得全然不知所措。
「輝你真是太大驚小怪了,我沒什麼事,別擔心。」一路從蔚映池回到廣凌宮的涼平首度出聲,還是一如往常一樣的恬適笑容,眼光和和地掃過輝和右典。
「我說少爺還是讓右典幫你看一下吧…」近來主子真是越來越讓人擔心了,偏偏本人卻始終不改一副淡淡的無事模樣。
「我真的沒事,不過就是跌坐了一下,沒那麼容易受傷的。」雖說面容中性秀逸,但與生俱來的安然堅毅卻巧妙地融合了堂堂男子的剛強氣息,即使被誤認為女子也只是外貌一時予人的錯覺而已。
「少爺,這是方才燕兒送來的冰糖紅豆湯,現在溫度恰巧適中,你要不要先喝了它。」方才不做聲的右典忽而從一旁端來一只精緻的磁碗,做勢送到涼平手上。
涼平不語,順勢接過右典手中那碗香氣宜人的甜品,他向來不愛吃過燙的食物,手上傳來不熱不冷的餘溫正巧合意。
就在輝又要開口詢問右典為何不先幫涼平診視是否受傷時,右典再次開口:「紅豆又別稱相思子,我想比起少爺的皮肉傷,這碗相思湯和佳人遺留的絲帕應該更能解你的心病吧。」
「哈哈哈哈哈!」涼平聽了這一席話,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想必是方才將帕子放入胸前衣襟時還是沒逃過右典的眼睛吧!雖說輝也很關心自己,但個性坦率的他心思就是不若右典來得細密。
「右典啊…看來你果然醫術高明,不只醫病,還能觀心。」涼平喝了一口紅豆湯,甜而不膩,入口甘醇,心情大好的他朗朗地露齒而笑對右典說著。
「少爺過獎。」右典也少見地露出一抹笑意,淺淺作揖應道。
「輝你再請燕兒送幾碗紅豆湯進來,你們就陪我一起吃吧!」涼平看見輝還傻愣愣地杵在一旁瞪大眼睛,索性讓他跑跑腿吧!畢竟這紅豆湯真的甘甜美味。
「喔…是,我這就去。」看到主子連日以來難得笑顏逐開,輝也跟著開心起來,幾個大步便回神過來愉悅地往門外走去。
「謝謝少爺。」沉靜的右典說完之後,頎長的身影便像融入這安穩的宮廳一般,自在平靜地佇立在涼平身邊。
午后的廣凌宮又恢復一片寧謐,陽光透過窗櫺錯落灑逸,空氣間淡淡地飄散著紅豆湯品那甜甜的怡人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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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從蔚映池跌跌撞撞往蘭香苑跑去的龍伊,腳步不穩地奔逃著。
幸而在這平靜的午后,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到此刻的異狀。
淚水不斷地自眼中滑落而下,但卻來不及抹去,一心只記得不斷地往前奔跑,往自己熟悉的小屋方向。
(呼、呼、呼…)一口氣彷彿就要提不上來了,幸好那方容身之處的簡樸屋門就在前方!
用盡最後的力氣,龍伊推開門,眼前一黑,纖弱的身子就恍若風中落葉一般癱倒在地上。
「龍伊、龍伊…不要嚇我啊,龍伊…」隨後進來的虹宜連忙扶起了不醒人事的龍伊那軟軟的身子,淚水在顫抖的聲音裡一滴一滴驚怕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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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叩叩!”夜色沉靜,正當輝跟右典在一旁奕棋,涼平在書案前翻讀詩經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急的敲門聲!
「奇怪了?會是誰來了,還敲得這麼急?」好動的輝習慣性地起身過去應門,一邊嘟囊著還一邊不解地偏了偏頭。
廳堂內的右典和涼平還是一樣靜靜地坐在原地,只是心裡也著實疑惑。
「咦?虹宜?怎麼哭成這樣…」輝一打開門,就看見門外虹宜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龐,他心疼地一把將對方擁入懷中,然後不忘警覺地望望四周,畢竟自古男女授受不親,夜裡來訪被人看見了總是不好,即使他們倆已是未過門的親密關係。「別哭別哭,進來再說吧!」
「虹宜先喝口熱茶,等會兒慢慢說…」輝將虹宜帶入廣凌宮之後,趕緊先倒了杯熱茶送入那雙顫抖的手中。方才領其入內時,輝察覺虹宜整個人還有一雙小手的溫度全都冰冷得嚇人,只能心疼地深深皺起那雙好看的劍眉。
「少爺抱歉…」這才察覺屋子裡另外兩個人全都來到自己身邊,輝歉疚地開口道歉,懊惱自己為涼平帶來困擾。
「沒關係…這位應該是虹宜姑娘吧,你還是先問問她怎麼了比較重要。」涼平和和地開口,似乎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他也都是這樣面不改色般從容自得。
「虹宜,他們兩位就是我提過的涼平少爺跟右典,他們都很照顧我,有什麼事都能直接說出來,不用害怕。」輝平時雖然總是粗枝大葉的模樣,但是對於虹宜的心思他卻總能準確地察覺,所以現在他能感受到對方似乎很驚惶害怕…
對於戀人,每個人總能運用超乎第六感與生所俱的愛情直覺,交換傳遞彼此兩顆心之間的感應與溫度。
「輝…龍伊自從今天下午回來之後就一直昏迷不醒,現在整個人高燒不退…我好害怕…」虹宜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亮大眼淚水不停落下,然而聽見龍伊的名字更是讓涼平的心跳漏了一拍!
「虹宜姑娘,請妳趕快帶我們過去,右典是御醫,我想應該沒有問題的…」涼平真的慌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自己的心也會那樣慌亂的跳動著,從來從來沒有那麼害怕失去什麼…
尤其是失去一個對自己來說已然深植入心如此重要的人!!
「少爺你先別緊張,現在夜色深沉,而且你的身分也比較不方便到蘭香苑去…不如我請虹宜姑娘還有輝先陪同過去看看龍伊姑娘的情況吧!」當下四個人當中,目前尚能維持冷靜的右典想了一下開口。
如果讓涼平一同前去…以皇子的身分而言萬一被發現了那可真是相當麻煩!
「…好吧,那你跟輝一定要儘快回來向我回報,知道嗎?」幾番考量之後,涼平只得同意右典的提議;畢竟要是拖得越久,對於龍伊的身體狀況也可能越不利…
一思及此,涼平更是心急,「別耽誤了,你們快去吧!如果需要什麼東西,隨時回來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讓宮內其他人送過來。」
「謝謝少爺。」於是他們三個連忙躡足輕聲地離開了廣凌宮。
只餘下涼平一個人坐立難安地留守在這個空蕩蕩的大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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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右典還有輝及虹宜三個人離開這裡前往蘭香苑之後,廣凌宮便不再如常般沉靜…
燈火通明的廳堂內,一直一直聽見一雙低低的跫音不斷地響起,彷彿從左走到右又從右行至左,來來回回地顯示了這雙足音的主人的不安。
(對不起啊龍伊,今天下午的事我真的是無心的…)當涼平被龍伊甩離跌坐於地時,他發現接近水塘處的手邊有條素雅的粉綠色絲帕,正欲順手撿拾起來的瞬間,聰穎如涼平頓時便明白自己方才的舉動全是一場誤會。
那時因為擔心懷中的女子一心尋死,卻沒有留意到對方驚惶害怕的心緒…直到事後回想起來,涼平才發覺龍伊那時的淚,應該曾經滑落在自己的手臂及手背上…
所以離去前虹宜曾經回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那含帶怨懟責備還有更多複雜情緒的眼神,涼平其實能夠察覺。
(對不起對不起…)緩緩地來到了龍伊的畫作之前,涼平自責懊悔地伸手撫上畫中人兒動人的清秀臉龐,然後在視線模糊之後,發現臉上多了兩道冰冷的液體。
自小就讀過”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打自涼平有記憶以來也的確從來沒哭過,就像左胸中的心跳一樣,總是那樣安安靜靜平平穩穩不讓人擔心的生活著。
在課堂上被師傅鼓勵著、在朝政中被父王誇讚著、在比鬥場上跟輝還有其他武將們對打著、或是跟右典對奕論政、偶爾跟宮女們嘻鬧遊戲著…
沒有真正快樂或難過的感受,彷彿隨時就會消失的透明感覺,再好的友伴跟再親的人即使陪同身邊,都會覺得這個世界與自己完全沒有關聯──
因為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什麼是真正在乎。
直到龍伊出現,在那一雙清澈如星的眸子裡,涼平如同跌入另外一個世界中,在那個浮浮沉沉的失重空間裡,他只能想著那張純真到恍若不來自人間的嬌美容顏,然後開始感受不到那種寂寞與隔閡感,開始期待明天或許會出現更好的相遇機緣,開始盼望夢裡能夠見到那抹纖纖身影,開始想要變得更好更體貼能夠保護對方關心對方成為對方頭上的那一片天…
開始相信原來這世界上真有所謂愛情。
不敢說自己愛上龍伊,卻清楚明瞭再沒有誰能替代這樣一個人在心中的地位。當方才他聽見虹宜所說,他忽然害怕起來,從來沒有那麼不安過──
不能失去龍伊!!生命中絕對不能失去!否則就算有天得到了全世界,這個世界對他來說也等於是沒有意義的殘破與毀滅,這就是涼平那一瞬間的念頭。
(既然已經出現在生命中與我相遇,就不要再放我一個人離我而去!聽見了嗎龍伊…)
今夜夜風吹襲的廣凌宮中,徒留一個懊悔不已的少年正哀哀地落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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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已過,廣凌宮的雕花木門輕輕地被推開,然後是一雙並肩的身影靈巧地閃身進來。
「龍伊怎麼樣了?」在踏入廳中的那瞬間,熟悉的聲音便從耳邊響起。
「少爺你還沒睡啊…」輝似乎有些訝異,平日涼平的作息總是十分正常規律;倒是右典一副意料中事的平靜模樣…
他知道要是不帶消息回來,就算三天三夜涼平可能也會這樣不言不語不吃不睡地等待著。喔…當然也有可能不顧一切直接衝到蘭香苑裡,他忘了還有這個可能。
畢竟現在的涼平為了龍伊,什麼事都有可能做得出來。這就是感情可怕的影響力,讓原先的本我違背所有原則自我立場看法,成為另外一個陌生也真實的自己。
「我怎麼可能睡得著?龍伊到底怎麼了,快告訴我!」平日總是溫和有禮的涼平似乎已經快要失去耐性了,右典暗自驚訝地初次發現:這個淡漠的皇子終於有了比較人性化的情緒──
一直覺得他簡直就像冰塊或植物一樣,就是那種與世無關般自生自滅著。
「少爺別擔心,龍伊沒事,只是似乎受到很大的驚嚇,所以現在還是高燒不退…」右典很想避重就輕地善意隱瞞事實,但要是被心思敏感細膩的涼平發現了恐怕會使情況更糟,於是最後還是決定誠實以告。
「怎麼會這樣?都是我不好…下午我不該那麼魯莽衝動的…」一聽到這樣的回答,涼平又開始自責了起來,下一秒鐘隨即一個箭步閃身至右典面前:「不管如何你都不能讓龍伊出事,右典你聽見了嗎…」
正當輝跟右典都還來不及反應時,涼平的身子整個癱軟下去,幸好兩人反應極快地及時攙扶住他…
「少爺、少爺…」他們不斷地叫喚著涼平,只聽見懷中的少年口中還是不斷說著:「不能…不能…失去…龍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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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伊…」涼平昏昏沉沉地在柔軟的床褥上醒來,一時之間似乎還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至身何處。
「少爺你終於醒了嗎?謝天謝地…」輝一看到床上的少年終於轉醒過來,開心地雙手合掌胡言亂語著。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雖然頭還有點疼,但知覺思緒卻已慢慢地清晰過來,他還記得昨天夜裡虹宜來過,跟著輝跟右典就去了蘭香苑探看龍伊…
「龍伊呢?龍伊怎麼樣了,我要去看…」語音未完,正欲穿上足履的面前忽然一個黑影襲近,抬頭一看原來是右典。
「少爺你先別急,昨晚你體力跟精神虛弱,整個人昏了過去,我請燕兒熬了一些雞湯,讓你跟龍伊一起補補身子,」右典端過一碗芳香送至涼平面前,「少爺你的身體重要,還是先喝再說吧…」
「我不想喝!不要阻止我,我要去見龍伊!」看到這樣的涼平,輝整個傻住了!完全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從沒見過這樣的主子!衝動焦急地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
「少爺我不想阻止你,只是你不先把你的身體顧好,你要怎麼照顧龍伊?」右典伸出空著的右手攔阻了涼平,這個少年雖然看似聰明沉靜,但沒想到只要遇上感情就變得這樣失去理智了──
或許日後…他跟輝都要更加傷神了。
「我答應你,今晚帶你去蘭香苑。現在那邊有虹宜在照顧著,我也囑咐燕兒燉煮了一些補品藥草等下讓輝一起送過去…少爺別擔心,多保重自己為要。」說到最後兩句,右典低沉帶著透明感的嗓音也顯得更加柔和了。
「…謝謝…」沉默了一會,涼平接過右典手上的雞湯,坐在床沿低著頭一口一口緩緩地喝著…
(龍伊…)倒映在熱湯之上的,是一雙浮動不安的眼神。涼平看著這樣的自己,竟有些不有自主地恨起自己──
好希望能夠代替龍伊承受這樣的難過苦痛,好希望現在就能陪在龍伊身旁…
(原來…在感覺還沒確定之前,我的心早已給了我答案…
龍伊…龍伊…
今生我唯一不能失去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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