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在一間空盪的公寓裡偶遇。他喪妻、她即將嫁為人婦，他們不認識彼此，也無意相互刺探，只是瘋狂地在對方的肉體裡尋求空寂的慰藉。
他們的關係建立在性愛的愉悅之上，他們的關係真空於公寓外面的巴黎。他追逐著驚慌的她，她槍斃了他。她面色死白、喃喃地重複唸著：他跟蹤我，想非禮我，我不認識他，我在正當防衛情況下殺了他……。
對我而言，1972年推出的「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是一部討論「陌生男女在性的相互慰藉中探索愛的可能性」的極品（「愛」這麼沈重而必須負責任的字眼，真的只是「可能性」罷）；而做為片中主要場景的公寓，更成為後續幾部類似電影師法的對象。導演貝托路齊向來在情感濃度往往過度沈溺的特質，竟成功地、奇異地讓「巴」片在肉汁淋漓之餘，飄散著羅曼蒂克口味的絕望。
相隔近三十年，我終於有機會看到「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更在幾部法國導演的作品中，重溫那死寂公寓與肉體交纏的激情身影。
˙《不親密性關係》L’Ennui
來到1998年的法語電影「不親密性關係」。他，是中年離婚的哲學教授兼小說家，在一個怪異的情境下結識人去樓空的公寓裡的她。稍後，她定期造訪他的公寓與他做愛，兩人享受著冰冷而滿足的性關係。只是，再怎麼無動於衷的肉體契約，終會有無形情感配合身體交合的律動，緩緩滲透……。
導演Cedric Kahn以無涉情感的客觀角度觀看一個中年孤獨男人在兩性關係裡的地位起伏。從宰制到被宰制、從單純的性需求到精神層次的替代性慰藉、從玩世不恭似的挑釁到徹底臣服，演過「荒誕無稽」的查爾斯柏林以其陰鬱略帶猥瑣的招牌神情，出色地詮釋男人面對中年危機的焦慮、不確定性與孩子氣。
宰制他的，其實是一個甚至還談不上會耍手段的未成年少女。
她曾經說過：她不觀察、不願思考、懶得牢記，她只在乎這男人對自己而言是好或壞，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她問他：為什麼不能同時喜歡兩個或三個男人？她拒絕他的求婚，因為她覺得如果他應允她婚後依舊能夠自由地與她所愛的其他男人雲雨，那與不婚的現況又有何不同？
長相酷似胖一點的珠兒芭莉摩的新人Sophie Guillemin（她在「哈利，親愛吾友」的女配角演出相形之下實在可惜了），除了驚人的裸露尺度外，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稚氣的眼神中流洩的那股漫不在乎，及言談間一份似笑非笑的從容自定。
很難說本片是另一個版本的「一樹梨花壓海棠」或「巴黎最後探戈」，而且收場很可惜沒能如「巴」片般餘韻不絕。本片曾獲頒路易狄呂克獎，片名直譯是無聊、煩悶之意，也是他和她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附記：Cedric Kahn的近作「連環殺人狂Roberto Succo」在台北電影節播映過，曾入圍坎城正式競賽（沒有得獎）。導演以冷冷的、旁觀（不帶批判）的角度記錄連環殺人狂的愛情與犯案的雙面生活，有點流水帳，我的印象不是太深刻。不過演殺人狂的Stefano Cassetti非常搶眼，飾演他女友的Isild Le Besco也值得記上一筆。
˙《情色關係》Une Liaison Pornographique
至於1999年參展威尼斯的「情色關係」，出乎意料地短小精悍，卻在影像方面更顯凝聚、語言益發精鍊。
故事一開始，她和他早已分道揚鑣。面對銀幕前隱身的訪問者，兩人開始回味這段不天長地久卻曾經擁有的情色關係。不過是一段性關係罷了，她說。他們在網路一夜情交友欄認識，固定在咖啡廳見面，聊個小天，隨即上旅館做愛，享受與陌生人交歡的冒險與無須負責。他們從不過問對方姓名，從不試探對方背景，旅館的房間是他倆互不相干的生活裡的唯一交集。出了門，一拍兩散。只是，總有太多的瑣瑣碎碎干擾他倆烏托邦般的性生活。一次爭吵過後，他在洶湧人潮裡搜尋她的身影，因為，她可能從此音訊杳然；她向他真情告白，他卻在她眼裡看見她對愛情的缺乏安全感、缺乏自信……。
故事中段才終於打開的旅館房門，讓我想到「花樣年華」的2046號房與那對從頭到尾沒有露面的偷情男女。頭幾次，我們只隔著門板猜測他們的性愛活動，我們知道他們正在進行極端的性冒險，他們面對訪問卻從不願透露他們到底作了什麼。直到有一次，她提議：何不來一次正常的做愛？…不過我偏好主宰，我偏好在上面…你介意嗎？…就是那一次，兩人同時達到高潮。分手時，她流下了不知意味什麼的眼淚。
收場是整部電影最精緻的段落。兩顆勇於在性領域冒險的靈魂，終究在愛的天堂前踟躇再三，她有情，他有意，卻不約而同在對方的神情中讀到自己的恐懼。
讓這個故事更有說服力的是兩個精彩的演員。以「哈利，親愛吾友」拿下凱薩獎影帝的瑟吉羅培茲，以難得的溫柔詮釋西班牙情聖的體貼迷人；因本片拿下威尼斯影后的娜塔莉貝葉，則彷彿與伊莎貝雨蓓的「鋼琴教師」比拼似地，動人傳遞濕淋淋的性綺想背後那股屬於女人四十的沈重哀傷。
「情色關係」和多年前在絕色影展放映過的「禁忌的女人La Femme Defendue」（導演是Philippe Harel）一樣，以令人激賞的電影語言宣告又一個具潛力導演（Frederic Fonteyne）的誕生！
˙《親密關係》Intimacy
2001年的「親密關係」，則是繼「巴黎最後探戈」後，談兩性關係最精彩的電影。除了在柏林影展大放異彩勇奪最佳影片金熊獎，女主角凱莉福克斯也驚人地以真槍實彈的口交演出一舉吹出柏林影后銀熊獎。英國電影界曾因片中只差沒局部特寫交媾鏡頭的大膽性場面差點動剪刀，幸好評論界的一片好評加上原著是英國暢銷小說終得在英國順利上映。弔詭的是，為什麼英國人容許那麼多法國電影裡的開放性場面（如「羅曼史」），卻一度因為「親密關係」的英國背景，而要求修剪該片？
身為觀眾，我們不知道他和她是如何認識的，只知道每週三是他們的性愛時光。兩人死白色的赤裸身體，在他那陰暗凌亂的公寓裡，散發出一股腐朽的味道。這段以肉體需求開始的關係想當然爾會逐漸產生質變。他對她產生興趣，跟蹤她、發現她的家庭她的事業、甚至進一步同她丈夫攀談。
然而，跨出那方小天地後，他們發現這段關係竟是如此脆弱……。
這一次，凱莉福克斯揚棄之前要不怪異（「天使詩篇」）到極點，要不就強悍（「魔鬼一族」）卻不討喜的演員特質，以她平凡微胖的外型優勢，精準地放射出那股沈澱在鬆弛肌肉裡的熊熊慾望。至於男主角馬克李蘭，事業重心是演出倫敦莎劇（他較為人所知的作品是曾在嘉禾電影秀播映過的「情色風暴Angels and Insects」），在本片的演出頗有尚雨果安哥拉德在「巴黎野玫瑰」裡的神采（裸露程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本片真正的主角還是導演派提斯薛侯，他以一貫華麗奪目的視覺經營功力、搭配優雅的音樂品味，在愛比死更冷的絕望中奮力揮灑三十載不變的人性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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