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女朋友。男朋友》是今年非常重要的一部台灣電影。假如你還沒看,那請先略過本文,以免影響觀影趣味;假如你已經看了,建議可以去找電影小說來看,文字其實比影像更為接近導演初衷,許多在電影中無法交待的細節、以及阿良、美寶兩人心境轉折,都有更細膩的描寫。當然,黃韻鈴跟鍾興民聯手打造的電影原聲帶後勁十足,同樣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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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沒有看電影之前,我以為講特定年代裡男女情愛的《女朋友。男朋友》可能會有點像中國的《頤和園》、《站台》或是韓國的《薄荷糖》,也可能類似香港的《玻璃之城》跟《千言萬語》,既講了政治,也講了時間與年代,最終其實是為了悲嘆夢想與情感無可挽回的失落與鄉愁。看了電影之後,我發現《女朋友。男朋友》其實更接近張艾嘉的《心動》跟《真愛挑日子》、《你是我今生的新娘》兩部英國電影(後者尤是),無論影片形式或意圖皆然。
毫無疑問,《女朋友。男朋友》充滿太多力有未逮的可惜(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也有同樣的問題,不過它不至於淪落至《賽德克.巴萊》超時空斷橋跟彩虹橋那般令我『深感痛惜』的地步,大抵都還在忍受範圍內),選角的尷尬(桂綸鎂明明不是台妹硬要扮台妹但造型與口條又改造得不徹底,事實上看完「較貼近導演原創想法」的電影小說後,我覺得舒淇假如年輕十歲會是完美人選)、時代感的不足(1990年懷舊過火,1997年則又前衛過頭)及諸多「氣口」經營上的失敗(1985年的港都那種山雨欲來的氛圍沒有出來,1990野百合運動則拍得像野草莓學運……),然而,它終究仍是一部有著強勁尾聲,在我看完時,情緒有被撩撥、激動起來的電影。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知道,《女朋友。男朋友》有非常多可以挑剔之處。大概有人會說就是企圖把一個《盛夏光年》之類的故事套上時代格局,如此而已。但是,看完電影之後,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四個片名:《海灘的一天》、《春光乍洩》、《永久居留》跟《美國天使》。
不好意思,我又想要「作文」了。
如果說《海灘的一天》用台灣二十年經濟起飛的現代化過程成全了佳莉(一個台灣女人)的成長;《女朋友。男朋友》顯然是接續前者的時序,以台灣將近三十年的政治起落成就了阿良(一個台灣同志)的自我認同。
同樣的,《女朋友。男朋友》跟《春光乍洩》一樣,都在講Happy Together這件事,1985年是阿良跟美寶跟阿仁青梅竹馬,2012則是阿良和美寶跟阿仁以另一種方式長存友誼(他們生的雙胞胎小樹和小雲);《女朋友。男朋友》也跟《永久居留》一樣,同樣有一種come out(不只是性向的、更是核心價值的、創作理念的、人生哲學的、政治信仰的)般,赤裸裸、血淋淋的自剖。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交心」,讓整部電影超越通俗言情、台式小清新格局,能量無比強大。我很訝異,最後那顆鏡頭,竟然讓我想起了HBO自製迷你影集《美國天使》,在Jake Pollack精彩的掌鏡之下,影像所傳達出來的,早已不僅只於導演在諸多訪談中不斷強調的「尋常微小卻真實存在的幸福」,而是成為一首波瀾壯闊的國族詩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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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談談《女朋友。男朋友》形式上有趣之處。
我在前頭說過,《女朋友。男朋友》最接近的電影是《你是我今生的新娘》。很多觀眾或許覺得,啊那不就只是一部講美國女人如何征服了英國男人(或被英國男人征服)的言情片而已,其實不然,我很喜歡李察寇帝斯尖銳、完全一針見血搔到癢處又渾然天成得無比優雅的高明劇本,英文片名直譯四場婚禮與一場葬禮,既是影片的結構分隔,也解構了美英兩地文化差異與民族情結,耐人尋味又何等美妙。
《女朋友。男朋友》也有那麼一點類似,我稱它為四場party(象徵著重生)與一場沒有拍出來的葬禮(代表著死亡)。
第一場party發生在2012年夏天的台北某間女校的操場,小樹和小雲串連其他班級在朝會操場上集體脫裙子抗議,爭取穿褲子上學的權利,意外牽扯出他們與法律上的哥哥╱實際上的爸爸阿良之間的關係。這是一個出乎我意料的楔子。乍看有些突兀,但是以此為引,搭乘時光機重返禁這禁那的戒嚴年代,還真有那麼一點意思。我想起了《烈日灼身》導演尼基塔米亥科夫1998年的坎城開幕作品《情留西伯利亞》,透過1905年正在美國軍隊受訓的固執少年遭受部隊長官體罰事件,牽引出其母在1885年的莫斯科與年少輕狂的軍校學生的一段未竟情緣。此片公認是米亥科夫失敗之作,野心太大,吉光片羽的神采難以遮掩破碎的結構,在我心中它擺放在與《女朋友。男朋友》相當接近的位置,原因無他,米亥科夫從來沒有這麼熾烈、浪漫,用一種燃燒決絕的姿態,去講述世紀轉換之交的鄉愁,去緬懷無以名狀的逝去美好,去堅定對於「尋常微小卻真實存在的幸福」的追求與期盼。
第二場party發生在1985年夏天的高雄,一切逐漸鬆綁,一切開始浮動著、躁動著的年代。楊雅喆傾其所能地埋下了一切,只為了營造出混合著玉蘭花與青春期的特殊氣味。髮禁、泳池、置物間大鐘後面的無字情書和黨外雜誌是最鮮明的母題,以不同的外形在往後時空中持續提醒著觀眾;幫生理痛的美寶按住合谷穴再遞上揉過的樟樹葉,則與三人輪流吃的香腸、兩人輪流抽的煙、互相搭載的機車、阿仁老是拿原子筆在阿良手臂上寫的詩畫的圖,形成再鮮明不過的情感交替與情慾流動。阿良、美寶和阿仁的1985年,以一場「全校一起在操場上跳舞叫做民意」的振奮party作結,阿仁的求偶舞伴著金智娟那首〈河堤上的傻瓜〉逐漸擴大的音量,在美寶破涕為笑的臉上貫徹了整部電影最核心的概念——他們是彼此的B面第一首。
第三場party設定在1990年春天的台北,三月學運前後。不再升學的美寶與參加學生運動的阿仁阿良,搭國光號北上的美寶與住在陽明山豪宅的阿仁與開著私家轎車的社團學妹與在學運現場企圖勾引便衣的阿良,我的惋惜在於楊雅喆在場面調度上的力不從心,而非他刻意讓中正廟與野百合運動自始至終成為背景,事實上美寶帶酒來廣場的心機與那句「還不如批點香腸來賣」與許神龍識破後的一席話,阿仁動輒掛在嘴邊的「我們就自由了」、「你先睡,睡一覺起來,台灣就不一樣了」,已經為這場party做了最批判性、一針見血的註解。穿插在這場party裡還有一場party,那是陽明山豪宅裡的國王遊戲,塗滿唇膏的一吻與眼淚流盡的花臉與游泳池畔的表白,原是為了呼應1985年所佈下的有形無形一切象徵,這場失控的狂歡依舊以美寶的哭臉收場,只不過這回她不再破涕為笑。
第四場party設定在1997年秋冬之交的台北,一場前衛的同志婚禮,想必是為了向1996年許佑生與烏拉圭籍男友Gray於台北市福華飯店公開舉行的亞洲、台灣首場同志婚禮。這也是與電影小說差距最大的部份。小說版本的同志婚禮設定在2004年,最主要是讓隨著新政府入主權力階層的阿良的腐化更容易對號入座,不過電影既然早設定以2012年作為反推,勢必得讓小樹、小雲在1997年「受孕」(說實話她們2012年唸高中在時序上來看仍是個bug),阿仁只好從原先設定的民進黨新政府發言人變節成為國民黨發言人,唯一成就的是,透過同志婚禮這場在1997年看來未免太「超現實」的泡泡婚禮,再三強調楊雅喆個人對於「家」的看法。
與其說是家的看法,不如說是尋求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李鼎改編自許葦晴同名小說的《愛的發聲練習》也聚焦於此,可惜李鼎無才,徹底糟蹋了許葦晴燃燒自己的生命經歷所得而來的精彩故事。
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其實是一場又一場,宛如薛西佛斯推石上山般的戰鬥,換取而來的。楊雅喆從過去諸多電視電影作品到首部劇情長片《囧男孩》到短片〈唱歌的男孩〉(《10+10》其中一段)再到《女朋友。男朋友》,持續關注著那股戰鬥不懈的旺盛精力背後,所為何來。《違章天堂》的阿嬤如何為了一個甚至不是實體的家而毅然北上奮戰,《不愛練習曲》的「愛滋關愛之家」如何奮力在都市叢林的冷漠算計中一次次掙扎,《囧男孩》的騙子一號和二號何以認為異次元世界會是一個終極的夢想所在而用盡力氣飛奔而去,〈唱歌的男孩〉裡循規蹈矩的模範生女孩宛如童年時的林美寶還是阿良那般一廂情願認定只要把屬於大人的東西奪走就可以跟叛逆的唱歌男孩相偕逃亡並得到自由……,他們或許都在自討苦吃,他們的動作或許最終只是徒勞無功,但是無論如何,楊雅喆最後總是以一派寬容,確認了小小的微微的幸福還是有存在的可能。
所以,林美寶在1997年最後,與阿良重返那個乾涸的泳池,笑著躺在阿良身上,不再以哭臉作為告別。楊雅喆刻意隱而不提美寶生產、患病、告別人世的過程,拒絕各種型式的劇情說明(例如旁白),讓電影的最後幾分鐘直接返回電影開場的2012年夏天,讓羅大佑那首〈家〉音樂逐漸增強,淹沒了阿良與兩個女兒的身影,那是一種微妙的終極和諧,另一種平行時空的重逢,於是我免不了想起《違章天堂》跟《囧男孩》的謝幕,也同樣有著如此強大的力量。楊雅喆這回把真實發生在台灣的2010年台南女中學生「脫褲抗議」活動編進《女朋友。男朋友》中,以此串連起今日台灣與解嚴前後,今日兩個女孩爭取穿褲子的權利,昔日她們的父執輩爭取民主和自由,她們的養父走出了衣櫃,生父則選擇活在另一種形式的衣櫃裡,而台灣從未得到真正的自由民主。
楊雅喆習慣讓他故事裡的人物,就戰鬥位置奮力抗爭,再以宿命的迴圈般,無止無休的鄉愁作結。這是屬於他個人的革命與浪漫。《囧男孩》是個三段式的故事,從小孩子在房間裡同樂會般把電風扇、枕頭、衛生紙弄得滿床紛亂到最終觸碰社會現實後的被迫分離,原來真正要講的是「告別」這件事(告別過去、告別童真、告別夢想、告別現實、告別一切不公不義、告別死亡……),我以為這是楊雅喆非常重要的創作原型與核心脈絡,《女朋友。男朋友》的形式與風格也是由此延伸發展出來。
《女朋友。男朋友》實在有太多刺眼的缺點該一一羅列出來挑剔一番,例如只消在野百合運動那場戲要求張書豪演的許神龍流露出多一點深邃的複雜的情緒,那就有機會成為台灣影史上值得記上一筆的精彩配角,例如只消把阿良跟他的男人在高級購物商場分手時說的那句「這些年,謝謝你的照顧」縮短成「謝謝你」,絕對可以讓整個想像空間更巨大……。但是,我選擇就此打住。我真的很高興終於看到一部有野心要勾勒解嚴後的台灣史,然後沒有被傳統台灣新電影美學、沒有被揮之不去的父親形象綁住的,屬於「我.們.這.一.代.自.己」的電影。
多數的台灣電影,假如比較有企圖心的,大抵把重點放在男孩或是女孩的觀點,刻劃身處上一代(多半是中國)陰影之中的下一代(台灣)如何力圖出逃。《女朋友。男朋友》裡父親角色是缺席的(除了丁寧客串的美寶之母外,其實這角色乾脆整個拿掉更好),取而代之的是隨著年份不斷變形的父權陰影,或是校園教官、或是獨裁政體、或是法律規範、或是資本主義、或是傳統價值、或是世俗道德倫常,然後這兩個男孩與一個女孩終於成為了別人的父親、母親,他們不斷地重新排列、組合,只為了一個家庭,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的所在,那也正是台灣,正是福爾摩莎,一座美麗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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