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驥從電影基層作起,擔任場記、助導、副導,並拍攝一系列以青少年為主題的電視劇與紀錄片,首部作《暗夜槍聲》是一次相當不愉快的創作經驗,使他拒絕掛名該片導演,第二部劇情長片《忠仔》以邊緣少年及八家將為故事題材,頻繁使用的黑片與畫外音,搭配尖銳而帶著批判性的社會寫實觀點與厚實的人道立場,分別獲得亞太影展及釜山影展重要獎項。第三部作品《黑暗之光》以貼近紀錄片的紀實風格真誠傳達對於盲人家庭的關注,在東京影展拿下最佳影片、最佳青年導演及亞洲電影獎等三項大獎,也因此獲日本NHK投資拍攝了第四部劇情長片《美麗時光》,該片不但入圍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也成為十五年來唯一「原裝台產」金馬獎最佳影片得主。歷經第五部劇情長片《蝴蝶》在票房、評論上的不盡理想,張作驥回歸原點推出由十部短片集結成的最新作品《爸…你好嗎?》,同時積極推動下一部長片《當愛來的時候》籌備工作。本訪談企圖透過張作驥歷年劇情長片作品中某些一再出現的元素符號與美學手法比較,一探他的內在創作核心。
Q1.您早期紀錄片及電視劇集多以青少年為主題,而電影作品的主人翁絕大多數身份背景設定相當「邊緣」,像是被放置在一個臨界點上,似乎被賦予某種雙重、分裂的性格,例如《忠仔》裡扮神容易做人難的阿忠(上妝前後的差異),《黑暗之光》裡生在盲人家庭又有弱智弟弟的明眼康宜(常戴不同假髮),《美麗時光》中的小偉除了雙胞胎姊姊小敏(生理上的分裂)之外又有成長背景、血統形成對照又互補的表弟阿傑(精神上的分裂),《蝴蝶》的一哲與其弟阿仁面對日本父親與原住民母親的掙扎,甚至《爸…你好嗎?》裡一心想在變性前尋求父親認可並支持的少年……,這些角色從年齡到處境的設計所透露出的「象徵性」,是否為了成全主人翁的身份認同?是否有意與台灣這個島嶼的殖民歷史及複雜政治性格做出一個連結、呼應?
Q2.蔡爸(蔡明修,後改名蔡皆得)可算是您的班底演員,他在《忠仔》與《黑暗之光》中的父親形象尤其令我印象深刻。您過去作品中的父親角色多是負面居多,從酗酒、嗜賭、甚至亂倫、為非作歹的。比較有趣的是,您的電影中除了有「血緣」上的父親角色,還常出現「補償性」的「類父親」角色,他們多半是黑道大哥或比較居於領導地位的。主人翁們起初往往意圖在這些大哥身上尋求替代性的父愛與支持,但最後卻又因種種因素而必須與他們切割,像是《忠仔》的阿忠最後接連對黑道老大與血緣上的父親嗆聲,《黑暗之光》中遭外省老兵父親遺棄的阿平最後因黑幫械鬥被殺,《美麗時光》引發後續悲劇的那把槍與阿傑父親、賴帳老大之間的關係,《蝴蝶》對於父親角色的強烈反擊與毀滅訊息就更濃厚了……,這是否屬於您潛在作者意識的投射?或者是有其他意圖?您又是否透過這樣的父親形象,去與台灣的後殖民情結、政治主體性等做出呼應?
Q3.母親角色在您作品中幾乎一直處於缺席的狀態,而且透過畫外音或其他對話,我們往往發現這些母親角色(生前)過得並不好。《黑暗之光》康宜與阿平的母親都過世了,《美麗時光》小偉的母親過世、阿傑則是被母親拋棄,《蝴蝶》一哲與阿佩的母親也都死了,《爸…你好嗎?》情況同樣差不多,唯一的例外就是《忠仔》的母親(邱秀敏飾)。另外,您的作品中常會出現一些比較邊陲的母性角色,比如謝月霞一連在《黑暗之光》等三部片中所飾演的角色,或者是謝寶慧在《黑暗之光》飾演康宜的繼母,《蝴蝶》中的阿嬤等等,這些女性角色性格各異,但卻有著不同程度的堅毅與強悍。可否談談這點?
Q4. 您的作品雖然走寫實路線,但卻會偶然摻入一點點魔幻的元素,比如《黑暗之光》那個想像的大團圓結尾、《美麗時光》最後的海底畫面、《蝴蝶》的竹林與刀尖上的蝴蝶、《爸…你好嗎?》則是終於讓我們見到真正的長頸鹿。可否談談這點?
Q5.您的電影總會有一兩個段落透露出一股濃厚的鄉愁,而這樣的情懷往往是透過一段「小小的旅程」去發酵出來的。《忠仔》裡的阿公對著阿忠說自己的戀愛往事,還帶著他回八里老家看看,而阿忠去探望跑路的銘哥時,也曾提及銘哥不復存在的老家;《黑暗之光》是蔡爸要康宜帶著他去台北的廢棄地下道尋找水滴的聲音,因為那裡保留著他與康宜母親當年從認識到結婚的記憶;《黑暗之光》與《美麗時光》都有死後處理遺物的類似橋段,《黑》片是大哥派人處理阿平的遺物寄去給大陸的父親,《美》片則是阿傑跟著外省人父親去處理死去老榮民的遺物;《蝴蝶》開場就是出獄的一哲回南方澳的「旅程」,後來他帶著女友阿佩去蘭嶼尋根,最後自己也回到竹林死去;《爸…你好嗎?》的第一段〈阿爸的手錶〉由於時空背景與後面幾段不同,也因此有類似的作用。這樣的小旅程所泛起的鄉愁情懷,是否其實是在尋找故事主人翁「自己」?回歸他們的原點?可否談談您自己的看法?
Q6.再來希望您能談談「落水」,或說渡河、渡海等相關動作。水(河、海)在您的電影中,既是形式上一個重要的視覺畫面,也在劇本結構上成為一個關鍵的分隔點。比如《忠仔》的阿忠在落水後開始反抗父權;《黑暗之光》的康宜則是開始面對男友與父親的死亡(阿平也死在海邊);《美麗時光》的大水溝與大海則像是一個終結;《蝴蝶》的海洋更顯複雜,一哲的父親與弟弟阿仁從日本跨海而來,一哲則搭船過海去蘭嶼;《爸…你好嗎?》的〈心願〉與〈我怎捨得分離〉兩段,同樣如此……。
Q7.在前一個問題中,您已談過海洋在您作品中的重要性。那接下來可否談談您電影中某些固定的儀式。除了我們先前談過的父親、母親角色之外,您每部作品中都有圍桌吃飯的戲、都有親密的姐弟關係、都有身障人士出現,您曾說過「語言是習慣,而非刻意的選擇」,那麼上述這些元素,對您來說是否也跟語言的運用一樣,成為一種習慣?
Q8.您的電影有著頗強烈的段落性格,《忠仔》大量使用維持數秒的全黑畫面;《黑暗之光》、《美麗時光》大量使用淡出(fadeout);《蝴蝶》運用小標題將電影分割成許多段落;《爸…你好嗎?》則是短片合輯。另外就是從《忠仔》、電視劇《車正在追》、《美麗時光》到《蝴蝶》,畫外音(off-screensound)的使用似乎幾乎成為您個人最強烈美學風格之一。如果說拍片有文法的話,那段落性與畫外音運用,算不算是您最偏好的語法?畫外音的運用,又是否為了補足、串連起您作品的「段落性格」所可能導致的某些問題?
Q9.您在拍攝《蝴蝶》那段時間,家庭與事業上經歷不少問題,《蝴蝶》無論外在視覺經營還是內在訊息上,算是您創作版圖中最激烈、最淋漓的一次嘗試,然而票房與評價都遠遠不如預期。如今《爸…你好嗎》反璞歸真,單純以短片形式拍各式各樣的父親,可否把這視為「重新開始」呢?
Q10.關於您四部作品的大台北票房,前三部都有破百萬新台幣,《美麗時光》甚至破了兩百萬大關,《蝴蝶》卻只有新台幣十八萬,可否請您分享長久以來獨立製片以及與大公司合作的不同經驗?另外就是您曾獨立製作電視劇《聖稜的星光》,由於這部戲走趨勢劇格式,其實應該比較適合以電台製片模式來完成,未來若有其他類似機會,能獲得商業媒體、製片公司的投資,您是否接受「製片導向」的拍片模式?
訪問時間:2009年7月11日 17:45-19:05
訪問地點:高雄電影圖書館3F
其實我為這場訪談總計準備了十三個問題,前三個問題在當天主持《爸…你好嗎?》映後Q&A時「預支」用掉了,主要是問張導如何引導生活演員拍戲、不給劇本、為何執著於長頸鹿這三件事。坦白說,這十個問題我總覺得自己整理得太過「匠氣」了一點,好像有點「刻意」引導著受訪者,非要對著我設計好的坑一個一個跳進去那種感覺,上次訪問林書宇(FA 137)好像也是類似的情形(汗)。
我想我每個問題都問得非常囉唆,不熟悉張導風格的讀者可能對於這篇訪談完全沒興趣吧?不過我本來就將這次的訪談定位為對於張導系列作品的一次回顧,不希望變成是單純針對新片《爸…你好嗎?》的打片訪談,只是重複問些創作緣起、拍片花絮之類的老梗……。
由於本文已收入《台灣電影愛與死》一書,此處不再全文刊登,不便之處敬請見諒!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