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劇作家雜誌〉創刊號，請勿轉載，謝謝！
如果說當年由杜琪峰領軍的「銀河映像」（Milkyway Image）團隊以凌厲、風格化的影像描繪九七前夕山雨欲來的浮動感，拍出一部又一部的傑作，為那份焦慮而無奈的香港情懷做了見證；那以陳可辛為首的「UFO電影人」公司在更早之前推出的一連串文藝喜劇，無疑象徵著光譜彼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香港情懷了。
「UFO電影人」成立於九○年代初期，核心人物包括陳可辛、曾志偉、、張之亮、李志毅及編劇林愛華、阮世生等人。在那個由王晶屎尿笑話主宰票房的黃金年代，「UFO電影人」推出了《風塵三俠》、《金枝玉葉》及《晚九朝五》、《天涯海角》等戲而不謔、樂而不淫的兩性喜劇，刻劃港人樂觀阿Q的韌性。「UFO電影人」集體創作的精神極為濃厚，他們重視「故事性」，每個劇本的起承轉合都很適合被拿來當成編導班的教學範本。對這個創作集體來說，每個故事在結尾都要有一個啟發、或者說一份體悟。而且這個轉折，必須是跟個體認知、對自我的認同與超越等正面訊息有關的。這份香港情懷也許失之膚淺、偶而太過鄉愿天真，但卻是原汁原味的，是電影創作者對九○年代前半期香江社會的現實投射，恰好和九○年代後期「銀河映像」的尖銳晦澀，形成強烈對照。
儘管「UFO電影人」班底已隨著香江影壇大環境的變換而各奔東西，但從阮世生（《金雞2》、《忘不了》及《神經俠侶》）及林愛華（《十二夜》、《尋找周杰倫》）近期的編劇作品來看，他們仍然對市井小民的題材情有獨鍾，對新世紀的香港有所期盼、有所責任，偏好在記住、忘了，關於身份認同與自我肯定等議題上做文章，依舊喜歡藉著劇本說教，而且不畏勵志。
歷經《甜蜜蜜》的大成功、以《情有千千結》進軍好萊塢未果，近年來陳可辛除了憑藉自己對市場的敏銳度監製了一連串驚悚、異色類型電影以外，就只有透過《三更之回家》小試伸手。這次重金打造《如果．愛》，找回老搭檔林愛華與阮世生（他掛名「合編」）外加擅編舞台劇的杜國威，自然備受影迷期待。《如果．愛》的故事仍是一貫「UFO電影人」主題的，三個主角都陷溺在對自我的認同與肯定裡，執著於該「忘」還是該「記」。忘也忘不了，卻又不想記住這種錯綜的矛盾…，老孫（周迅）與老東（金城武）這兩個角色在此直接給我對號入座，變成了中國與香港情結的象徵，而從這點來看十年前他們相遇的北京、老孫的美國夢、十年後他們重逢的上海、以及他們決定永遠不會忘記的北京，整個地域性的暗示就變得很有意思了。
陳可辛最厲害的地方在於——他實在太聰明，太懂得討好觀眾！《如果．愛》瀰漫著《甜蜜蜜》那份老舊而甜美的鄉愁，讓人邊看邊忍不住做起美夢。不過，這份鄉愁也在無意中偷偷洩漏了陳可辛作為創作者的侷限。陳可辛曾經為《甜蜜蜜》創造出三個經典角色：一個孩子氣、努力守著過去的深情男子（黎明）、一個努力成熟、想忘記自己出身的女人（張曼玉）、以及一個成熟的深情男人（曾志偉）。一夜溫存之後，黎明幫張曼玉穿外套的體貼；一件泳褲、一隻米老鼠紋身、還有那準確得彷彿神諭的意外喇叭聲，至今仍歷歷在目。只是，這份人間自是有情癡，在《如果．愛》中卻只是過氣的變奏、拼貼，以及過份華麗的雕琢。
《如果．愛》是一部歌舞片，陳可辛有理由精雕細琢，而序曲〈人生蒙太奇〉那華燈初亮的魔幻感，也證明了陳可辛駕馭不同類型的能力（比起好萊塢的《歌劇魅影》毫不遜色）。可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亦難擋滄海桑田之無情，陳可辛似乎再難走出《甜蜜蜜》魔咒。十年前北京弄堂裡窮兮兮的老孫與老東，甘心被老孫佔盡便宜只怕她不理自己的老東，終究只是追逐香港夢的李翹與黎小軍的翻版；儘管破麵攤的初邂逅、煮泡麵、吃火鍋乃至上海小餐館裡的一碗酸辣麵，構築出《如果．愛》裡最實在的情誼，卻還是比不上《甜蜜蜜》裡一頓年夜飯的畫龍點睛。
周迅夠美、金城武夠俊、寶萊塢首席編舞師Farah Khan編的舞夠繽紛夠燦爛、杜可風與鮑德熹的攝影夠讚、金培達的音樂更是令人滿意、張學友的歌聲則讓人相信他絕對有資格演華語版的歌劇魅影。但我個人覺得最搶戲的，卻是戲份不多的池珍熙。他千變萬化的造型與串場，他亦莊亦諧的靈活與俏皮，為《如果．愛》帶出了一股充滿傳奇的Musical Sense與魅力（相較之下，范植偉在《地下鐵》也演了個類似的角色，就完全沒發揮出這種魔力）；而這個負責串場的「天使」角色，不但拯救了《如果．愛》主線部份的單薄，更豐富了電影的後設層次。
《如果．愛》有點像一支靈光偶現的音樂愛情故事MV，老孫的兩度轉身離去尤其拍得到味，無論是她一腳把雪堆踢起擋住窗內老東的視線，及桌上的現金、錄音機裡的留言，狗血都撒得準確無比。可惜這份靈光沒能一直持續，大雪中的擁抱太美麗不可方物以致淪為廉價而缺乏說服力的流行秀；馬戲團的空中特技及片尾那場華麗的墜落，則淪為拼概念、鋪陳美感之下的犧牲品。這些吉光片羽交錯在現實、戲中戲之間，偶爾插進陳可辛作為創作者的夫子自道，儘管陳可辛企望《如果．愛》是多層次的、內涵豐富的、光影華麗的，但就如最後聶文（張學友）所說的，其實這只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罷了。這句台詞，還真是犀利地點出了陳可辛身為創作者的為難與矛盾，也戳破了觀眾滿滿的期待。
老東與老孫之間的愛情戲，無論十年前或十年後，從來都不夠時間鋪衍，常常好不容易快要點燃一顆Magic Moment的火種，就又馬上熄滅了。偏偏雪中相擁、游泳池中茫然無所從這類賣弄影像的畫面又嫌多，駕馭了角色真實的情感。十年依稀的破倉儲、錄了十年的心情留言，真的達到效果了嗎？我覺得還不如《心動》最後那幾張對著天空拍的照片，就傳遞出了說不盡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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