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他們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她冷冷瞥了最後的這行字,啪地一聲闔上書,將書本丟回架上。
「妳幹嘛啊?」被一向愛書的她的舉動嚇到,身邊的亭文埋怨地。
然後只見她,神色漠然地:
「所有的故事,只要是完結在『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全是唬人的。」
亭文便沉默了。
自從他離開以後,佳吟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原本以為過一陣子就好,這「一陣子」卻轉眼就是一年半。原先她是情感豐富號稱看什麼都可以哭的,先前大家一起約了出去看電影,滿場吸鼻拭淚,就連一同去的男性友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眶,卻見她神色淡漠地盯著螢幕,在燈亮時不耐地嘆了口氣,只差沒把「總算看完了」說出口。
沒有人責怪她。換做是他們任何一個人,或許也會是這樣、甚至更嚴重。至少在平時她還很開朗地能夠談笑,除了偶爾會看見她的眼中透出一絲寂寞與傷痛。
除此之外,她可以說是完全地恢復了正常。
然後在這天逛書店的時候,有一隻手,將她丟上架的書扶正了。
「不要拿它出氣。」他說。「書本是無辜的,作者也是。」
她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他看著她的背影,問亭文:「她是有什麼毛病?」
「算了,」亭文苦笑了一下,「學長你不要管她。」
說著,亭文對學長揮了揮手,追上了佳吟。
「他才有毛病!」聽到學長的評語,佳吟氣得快要瘋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那裡?!」
「妳又不是不知道學長也是書店掛的。」亭文忍住心裡想笑的感覺安撫佳吟:「你們也不是第一次在那邊遇到了啊。」
佳吟沒再說話,只是更加地加快了腳步,往捷運站走去。
每次只要遇到這個學長肯定就沒好事。她忍著心中的氣憤拿出悠遊卡,沒想到竟然刷了幾次還是一直顯示著「卡片無效」。
「幹!!」佳吟猛地爆出髒字,把身邊的亭文狠狠嚇了一跳。排在她身後的乘客也是一驚,然後紛紛走其他的門進月台。佳吟氣得將皮夾摔到地上,大罵:「楊承岳那個王八蛋!我是哪裡跟他犯沖啊!!」
亭文努力地掩飾被路人側目的尷尬,檢起佳吟的皮夾,靠到刷卡區。只聽見「嗶嗶」兩聲,低頭一看,螢幕上的顯示一切正常。
佳吟搶過了亭文手中的皮夾,穿過了閘門。亭文已經忍不住笑,也刷卡進了月台。
「看來妳真的跟他犯沖。」在月台上亭文對佳吟說。「妳看妳這個月罵了三次髒話都是因為他。」
「妳再說!」佳吟冷冷一個白眼,讓亭文識相地閉上了嘴。
楊承岳是半年前才加入她們的社團的。這是最讓佳吟後悔的一點,她總是對亭文埋怨早知道不要創什麼推理文學研究社,因為楊承岳總是能讓口才一流的佳吟下不了台。不管是對於推理流派的評價、還是對於各個作家的風格,身為社長的佳吟是抱持著包容且多方觀摩的心態,但楊承岳卻老愛逼她做出一個結論,好像他自己是冷硬推理的愛好者就不容許有模糊地帶,一定要佳吟選一個她最喜歡的派別。說也奇怪,明明楊承岳就不是多話的人,佳吟也不懂為什麼她總是會被他難倒。
不過她是不會去承認這一點就是了。
而且,每次說完早知道不要創社這種話之後,她就會陷入一片長長的沉默,是亭文不會去打破的。
因為,她最初開始看推理小說、並且愛上推理文學,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在他離開以後佳吟仍堅持、甚至更堅定了要創社的決心,亭文知道,這是她用以慰藉,讓自己感覺還跟他有些聯繫的方式。
雖然佳吟再怎麼也不會承認,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因此亭文也完全可以理解,這樣的社團裡出現了楊承岳,對佳吟來說簡直是無可忍受的。不過,她卻偷偷地感謝楊承岳的出現,因為和他吵架,是佳吟唯一會表現出情緒的時候。
所以今年朋友生日、一群人說要一起烤肉,亭文毫不猶豫地自作主張邀請了學長,而佳吟也不客氣地全程板著臉,悶在角落喝著啤酒。
然後,楊承岳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喂…」
「你今天敢跟我提到有關推理小說的一個字我就揍你。」佳吟在他開口的瞬間打斷,看著前方在玩鬧的朋友,連瞄也不瞄承岳一眼。後者苦笑一下,點了點頭。
「妳是不是很討厭我?」
「是。」佳吟在他語音未落時就回答,喝空手中的啤酒,將鋁罐捏扁。
「妳脾氣一向這麼衝嗎?」楊承岳的苦笑更深。佳吟終於斜睨了他一眼,道:「當然不是。只有遇到你才這樣。」
「什麼?為什麼?」他這下有些哭笑不得,佳吟卻只聳了聳肩,伸手開了第二罐啤酒。
「我不知道妳會喝酒。」楊承岳說。佳吟沒有情緒地笑了笑,喝了一口酒。「這一年才開始的。」
一陣長長的靜默。只有眼前圍著壽星的喧鬧聲,和佳吟放在手邊的收音機,傳來DJ的聲音,包圍著兩人。
佳吟卻忽然開口了。
「私は…永遠なんて、もう信じないから。」
楊承岳怔了一怔,用腦中幾年前補習過已經忘得差不多的殘破日文好不容易拼湊出這句話的意思。
「永遠,本來就是不太能夠相信的空話啊。」他說,感覺身邊的她堅固的防衛牆出現了裂縫。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侵蝕。
或許是因為,身邊的收音機忽然傳出的一首歌。
身邊的佳吟突然肩胛一陣顫動。楊承岳一轉頭,看見兩行淚水無預警地滑落。
【愛過才知道 恨不算什麼 思念揮不去愧疚 再見已經很久
哭過才明白 笑有多麼痛 命運躲不過作弄 這份愛走到了盡頭】
這該死的愛。承岳愣在楊培安的歌聲中,看著在他面前一向盛氣凌人的佳吟空洞的眼中不住落下的淚,忽然想起來。
「妳,是宇恆的,女朋友?」
聽見這個消失一年半的名字,佳吟猛地一震。
【Oh 雪…漸漸紅了衣袖 我的淚…不停地在流
是荊棘編成的網 劃破對你的依賴
我依然守著 不想放 這該死的愛】
今晚第一次,佳吟正眼轉向了承岳。
「你,認識他?」
承岳點了點頭,道:「最後…跟他在一起的是我。」
佳吟也記起為什麼最初他入社時她會覺得他眼熟。「所以,我們見過。」
「對。…」承岳頓了頓,艱難地道:「在、病房裡。」
【失去才明瞭 有過的快樂 回憶拋不開寂寞 思念還那麼重
走過才明白 謊言讓人瘦 擁抱敵不過憂愁 就算離別也不放手】
佳吟將酒湊到唇邊,停頓許久,久得好像除了歌曲、時間已經暫停了。
「…阿岳,你就是他常提到的阿岳。」最後佳吟還是沒有喝,將酒罐放下,苦澀地笑起來。「他總是說要介紹你給我認識。」
【Oh 雪…漸漸紅了衣袖 我的淚…不停地在流
是荊棘編成的網 劃破對你的依賴
我依然守著 不想放 這該死的愛】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很久了嗎?」
承岳點頭。「大概在那半年前。」
佳吟嗯了一聲,輕輕閉上了雙眼。
然後,將頭靠到承岳的肩上,在他還來不及嚇一跳的時候,大哭起來。
「他選擇這樣走,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感受?!」她哭喊著,前方在慶生的同學們也一下安靜下來,目光全都集中到承岳身上,看得他又慌又無辜。
只有亭文,在靜寂中聽到了歌,知道佳吟想起了宇恆。
【Oh 雪…漸漸紅了衣袖 我的淚…不停地在流
是荊棘編成的網 劃破對你的依賴
我依然守著 不想放 這該死的愛
我依然守著 不想放 這該死的愛】
一年半前,宇恆突然傳出車禍消息的夜裡,是亭文陪著佳吟趕到了醫院。病床上的宇恆安祥得像是在睡,除了少量的擦傷根本不像是在路上被撞飛。當晚宇恆的父母才第一次知道崩潰在病床前的佳吟是兒子交往兩年的女友,宇恆的媽媽要她帶一些遺物回去當紀念,佳吟一樣都沒要。
當時病床邊的另一個人就是楊承岳。亭文也是現在才突然想起來。過了一年他才加入社團,她們的印象也已經模糊了。尤其是佳吟,她是如此刻意地想忘記當晚的事。
「…他總是、總是在說…要陪我到永遠的…」
「那,他的感受呢。」承岳淡淡地道,「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久了,而且還是死拖著活得那麼痛苦,他會想早一點了結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佳吟已經哭倒在他肩上說不出話,承岳咬了咬牙,決定無視大家的目光一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妳不用把他的一切都埋在心裡。」他撫著她的髮,輕聲道:「妳把所有的情緒隔離開來,這樣對妳是一個傷害。他不會高興的。」
「…我、我怎麼會…知道他怎麼想?」佳吟哽咽著。「他都已經…已經…」
「妳有看過,他的遺書嗎?」
聽到遺書兩個字,佳吟又是一陣顫抖,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說對不起,要我們、好好活下去。
「妳懂『好好活下去』的意義嗎?不是把心裡關於他的部分隔離起來放著傷痛去腐爛,而是試著去面對、去平復,然後繼續往前走。」
承岳感覺到懷中的她平穩了呼吸,看見亭文等人靜默地在椅子上坐著。包括今天的壽星都沉默了,只是翻動著快要烤焦的肉片。他覺得很抱歉,雖然他不曉得自己在抱歉什麼,發作的人明明是佳吟,他卻有是他把氣氛都搞糟了的罪惡感。
那個週末承岳帶佳吟去拜訪了宇恆的父母。宇恆的母親拿了一張照片給佳吟,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門時、在海邊的合照。
照片背面,是宇恆的字跡,應該是後來才寫上去的:「To 吟 Forever」
「永遠的定義,還真的是每個人都不一樣呢。」佳吟說。承岳走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海邊的落日,笑著說:「那他還真的滿詐的。」
佳吟轉頭看他,不解地。承岳淡淡笑道:「妳看嘛,他就這樣永遠留在你心裡,那我要怎麼辦?」
佳吟臉色一僵,低下了頭,頰邊染上暮色的橙紅。
然後忽然狡黠地笑了。
「那、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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