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現在，二十五歲的喪禮
星期五的天空灰灰濛濛的，幾乎就快下起雨來。阿夜將青灰色的MAZDA 5停在住宅區的小巷前，等待著約定時間的到來。還有十分鐘。後照鏡裡的阿夜，理著一頭簡單的短髮，表情就跟車子內的木棕色一樣給人安靜又沉穩的感覺；單一色系的內裝，雖然簡單，但看起來卻又像染不進其他顏色的孤獨存在著。
這台車是他在三年前的年初買的－－為了隨時前往他想去的地方－－一個人開車著也能到的海邊。他不太愛說話，也討厭跟其他人一起同遊，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很難靠近。
因此，副駕駛座不常有人，只剩椅背上繫著一隻米老鼠的小布偶。阿夜每次只要看到這隻玩偶，就會想起從前發生的事。這隻玩偶並不是他的，只是暫時寄放於此。阿夜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擺著跟車子這麼不搭嘎的可愛娃娃，或許有些稱之為『紀念品』的東西只要一直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就不會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人與事吧。阿夜腦中撇過這樣的想法。
「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了？」
一名插著別緻髮簪的女子忽地出現在車門旁，蹙著眉，等待阿夜的回應。
阿夜搖搖頭，也沒想要說些什麼，只示意女子上車。
緩緩的關上與外界聯繫的車窗。
車子沿著興建沒幾年的高速公路前行，開上了往南的方向。星期五的宜蘭沒什麼觀光車潮，只有阿夜一台車單獨的開著。這座立在天空的巨型水泥橋，彷彿一條黯淡的血管，流向外型貌似心臟的厚重雲層中。阿夜的車就像血球般緩緩被吸入灰色的盡頭裡。
「每次坐你的車，我都一直想問你．．．」
「嗯？」
「雖然，你還沒成家，但卻買了一台沒尾巴的休旅車，這點我一直想不透。」
「不需要多想，沒有為什麼。」阿夜冷冷的說著。
這名叫作苑的女子與阿夜認識多年了，她知道阿夜不想說的事，就一概將所有回應拒於門外。阿夜的內心如同築起高牆的城堡，沒有任何人可以跨越。她很了解阿夜的個性，所以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只是她隱隱約約能感覺得到，阿夜嚮往一種家的感覺。
「紫的母親今天應該會哭得很慘吧，上次的頭七聽說她還昏厥過去欸！告別式結束之後，我想去找她父母親，跟他們聊一會兒，要麻煩你等我喔。」
阿夜只是點頭，沒答聲。他很清楚苑的個性，既體貼又會照顧人，就如同艷陽下的青草，一大片的綠意總是能夠撫慰人心。一般不到三十歲的妙齡女子，很少有像她這麼體恤別人的。
「不過．．．唉！白髮人送黑髮人，而且還是自殺，這情何以堪啊！真難想像紫的母親怎麼熬過這段日子的？」
人一定可以獨自面對痛楚並且再站起來的，一個人也辦得到。阿夜雖然這麼覺得，但卻沒有說出口。他不太懂紫的父母怎麼想的－－更準確的說，他不清楚自己以外的人在想些什麼，再加上他對紫自殺的原因不感興趣，也沒什麼討論下去的必要。
「我聽曾經去跟紫告別的朋友講過，去幫忙的親戚好像有講出一些不好聽的閒話，也不想想失去小孩已經夠痛苦了．．．算了，不講這些了，好像也不該把這種負面情緒帶給你。」
後來的兩人沒有交談，但是車上的氣氛倒也沒有一點尷尬。阿夜看著欲言又止的苑，知道這場告別式帶給她內心不小的衝擊。即使自己仍挾帶著失去摯友的痛，苑還是一直掛心著別人。她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
如咖啡豆般的車子開到了高速公路的末端，另一側是往花蓮的道路，因未開通而用路障封閉著。轉過了一個如漩渦般的大型彎道之後，進入蘇澳市區。
蘇澳本是個偏僻靠山的小鄉鎮，因為方便取得水泥的碎石原料，而開發了不少的採石區，也因此增加了就業機會，活絡了這個地區。市區的入口處蓋了幾座如同兵工廠的水泥製造場，頂著數根高大到陷入天空，只為了排放廢氣的煙囪。除了廠區入口處有人看管外，其他區域看起來就像座安靜的死城。
「你知道怎麼到她家嗎？我記得好像在水泥廠再過去兩個紅綠燈右轉．．．」苑很努力的思考，皺起了她的細眉。
「大概知道路，上次載你們去過。」
「上次？你是說我們一起到宜蘭看她的那一次嗎？那好像已經是三、四年前了吧？」
阿夜記得很清楚，是三年前的大年初一。那天寒流發威，苑裹著厚厚的針織圍巾，硬拉著他一起去找紫拜年。當時同行的還有另一名女孩。一些回憶的片段在阿夜的腦中微微浮現，但他卻不願回想起關於那名女孩的一切。那女孩就像就像丟入水池裡的小石頭，在阿夜心中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記得，那是我們第一次坐你的車，車子內裝給人很舒服的感覺，但我也說不出哪邊怪怪的，就覺得這單色系的車體跟你的個性好像，但車子的顏色與你給人的感覺卻又不太一樣．．．你應該比較適合黑色吧，不是灰色。」
接著苑轉頭環視這小小的車體，似乎在忖量著阿夜的品味，卻看到了綁在座位後方的米老鼠小布偶。
「咦，這隻娃娃．．．」
阿夜用餘光瞄了一眼苑，卻不敢正眼看她，就怕心中的秘密被發現。他想立刻辯解些什麼，但害怕愈解釋愈止不住心中不斷的竄出的回憶，只能選擇讓身上佈滿尖刺的冷漠起來，短短回了幾個字，「．．．就放著而已。」
苑很快就察覺到阿夜表情微妙的變化，知道不該繼續深入他的雷區。善解人意的她趕緊換了話題，「你最近的工作怎樣？」
看阿夜沒答聲，苑只好自己接著說，「上次不是跟你說我換了工作了嗎？現在在學校當輔導老師，社工系畢業的，不是進社福團體幫忙，大概也只能在教育體系工作了吧。」
「不過現在輔導老師跟實習老師一樣，若沒有正式被學校聘請，幾乎都在辦公室裡打雜。加上導師跟專任老師有很多學生的事務要處理，所以我們多了很多事要做。」
她偷偷瞧了阿夜一眼，「對了，不知道現在講時機恰不恰當，有件事我在電話中沒跟你說，小月她今天．．．也會來。」
阿夜瞥了後座的娃娃一眼，隨即壓下自己不斷掙扎的表情。他試著不去在意耳中傳來的這個訊息，但身體卻很自然的作出了反應。心中彷彿被強烈聲響劇烈轟炸一番，想刻意略過，卻還是有點在意；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咬著牙，刻意忽略傳入他耳中的『小月』兩字。
「當輔導老師，你應該可以勝任吧？」
「可以是可以，雖然有幾個問題學生需要一直照顧，不過也沒什麼特別麻煩的問題。現在多半是在幫忙學校辦輔導活動。倒是你，比較想問小月的近況，對吧？」
阿夜試著保持平靜，但內心的不安完全表露無遺。他沒回答苑的問題，只是無神的望向遠方，等於是默認了苑說出的事情。小月這個名字在阿夜心中劃出的大小不一的圓，每一個圓都是深淺不一的烙印。
很深，很遙遠的過去。
那是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的過往。每一個圓裡都蘊含著好多好多的顏色，每個顏色都是一種模糊卻又強烈的形體。顏色對他而言，不只是光譜而已，而是一種無法退去的回憶。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每個人都是有顏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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